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时间的形态(3)



    时间的最初形态,在我的头脑里,不过是一滴晶莹的水。

    早春的农舍,因为屋顶冰雪融化,檐前总会整整齐齐地悬挂着一排冰凌,仿佛一排等待着时间之锤击打的钉子。然而,年幼的我,虽然经常趴在窗台上,怀着惊恐的心情紧盯着那些尖锐的锥体,却始终也没有听到过那一声让人绝望的轰然巨响。太阳出来了,暖暖的阳光就像一些神秘而令人感动的话语,照耀、感化着一切。于是,有一些透明的液体,从冰凌最顶端不断地滑下,在冰凌的顶尖儿处汇聚成一粒粒圆圆的水珠,一颗接一颗均匀地滴落,并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芒。一滴、两滴、三滴……时间就这样被分割成一粒粒水珠,等所有的水滴都落到了地上,春天就降临了。

    但是,我只是看到了春天,那么时间去了哪里呢?那些小水滴,后来又幻化成了什么?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就一直思想着这个问题。而老师的课,似乎总是很长很长,长到让我们感觉永远没有尽头。一个知识点接着一个知识点地铺开,当所有的知识连成一片,却又像倾洒了的墨水瓶将所有的知识糊成一团,一团黑暗得难以再度化开的墨迹。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终于有铃声如决堤的潮水从破窗的孔洞中灌注进来,这时我才恍悟,原来时间一直躲在电铃里,只等待着一道指令,只等待着一个出口儿。而后,我们也如拥挤在一处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声音,各自从洞开的教室门口,纷纷涌了出来,并释放出越来越大的噪声。那一刻,我们真以为我们拥有了时间,或跟上了时间的脚步。

    最难耐的还是夜晚。在那些漆黑得甚至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的夜晚,睡眠有时会突然无情无义地抽身而走,只把你一个人扔在无边无际也没有底部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只有那时才能体会到沉沦的真正含义。沉沦,不仅仅是沉坠,而是沉坠得无休无止且无法控制、无可奈何。世界连同时间仿佛已经同时死去或昏迷。在那样一个没有一丝生气更谈不上生机的夜晚,哪怕有一声蝼蛄的哀鸣,哪怕有一串仓鼠的脚步声,都是一种恩赐。然而,世界并没有走到尽头,时间也没有死去或停滞。

    嘀嗒、嘀嗒、嘀嗒……

    墙上的老挂钟不停地传出一种金属摩擦混杂着脚踩落叶的声音。越是在这样的夜晚,它的节奏就越清晰、透彻。仿佛真有一个人或一个灵在黑暗里行走如同在白昼里微笑而从容地踱着方步。千万不要把这种打破寂静的声音也定义为噪音,如果你能够把握它的节奏,理解它的真正用意,它会使你很快从烦躁中沉静、安定下来。

    那是时间的脚步。

    它的出现,倒像是一个充足且没有穷尽的应许;也像是一个可以秘密、独自享用的暗示。时光啊,已不再毫无节制毫无目的地遍地奔流。尽管它有时是一种催逼,有时是一种牵引,但此时却仅仅是一种安抚。它事先就等在你家墙壁上一个小方盒子里边,此时,只为你一点一滴地释放,一点一滴地消磨,就如美酒存于玉壶之中,只为你独自一杯杯斟满,再一杯杯饮尽。也因此,人们经常扬扬得意地自诩为“时间的主人”。

    难道时间是一条狗吗?真的可以随人任意豢养和支配?

    从前,人们把时间养在沙漏里,像遛狗一样,一段一段训练着时间,让它跑得精准无误,不差毫厘。后来,人们又把时间搓进了细细的线香,燃着,一脉轻烟缭绕,时间不仅有了丝丝袅袅的样子,还有了好闻的味道。再后来,人们变得霸气起来。有的把时间装进一块巨大的金属里,像囚着囚徒一样,只在一些固定的时间里由撞钟人将大钟撞响,让时间出来放放风,人们才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有的则把时间装进一个大盒子,置放于钟楼或挂、摆在厅堂,那种声音往往庄严、洪亮,冲着人群一响,就成为一个城市或一群人共同的参照,而听到钟声的人,也往往会怀着神圣的心情予以驻足或侧目。那是时间发出的声音,也是时间拥有的尊严。

    多年以前,我家的墙上挂着一架体型很大的挂钟,桌上摆着一本纸页很薄的日历,我认定,那就是时间在我家里的两种形态。一种步子较小,一种步子较大,一种能走出声音,而另一种却完全可以转瞬而过,且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完全可以由我自己掌控的两件事物,并且有时会因此而天真地认为,掌控住它们就可以掌控时间。所以有一些年头,看钟点儿和翻日历便成为我最大的“爱好”。每天天不亮,我就会凝神于指针的嘀嗒声,期盼着那个可以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刻;起床后做完该做的事情,再看看钟点儿确定是否可以吃饭;上学时盼着早点儿下课;课余时盼着早点在约定的时间里与伙伴儿们一起去淘气;春天时盼着野地里的花儿快些绽放;夏天时盼着田间地头的昆虫快些长大,好供我们捕捉、玩耍;秋天里盼着地里的农活儿早些结束,让人和大地一起闲下来;冬天里则盼着这个年关和下一个春天早些到来。只要时间的轮子能够飞快旋转,把我从泥潭般的生活旋涡里甩出,我就有希望长高、长壮不受别人的欺负;就会接过爸爸手上的镐头,刨去生活的贫穷困苦;也就有可能远走高飞,过上浪漫快乐的生活,彻底告别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