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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客(6)



    公共卫生是最大的问题。每个人控诉的起头第一句总是:“哎,我怎么这么倒霉,跟一群奇葩住在一起!”接下去听,这些奇葩最奇之处,差不多都在公共卫生上。有的是吃完盒饭丢在客厅里,任其堆积起来流淌腐臭的汁水,也不肯收拾;有的是洗完澡从不收拾下水口箅子上的长头发,一口咬定自己从不掉头发;有的是从不倒厕所纸篓,被人指责时却说她从来都是把纸扔在马桶里冲走,连卫生巾都是那么扔的,于是众人总算知道下水道总堵塞是怎么回事;有的是从不洗衣服所有内衣外衣袜子都攒在水盆里,放在客厅,等她妈妈/男友来给她洗,有时一攒一个月,整个客厅都是馊臭味;还有的说,合租的几个女人把马桶圈弄得有黄有红,从不刷洗……

    除了卫生,占用公共资源也是大问题:甲每次买东西都买一大堆,公用冰箱都被她的西瓜苹果酸奶塞满了,别人放不进东西。可她也根本吃不了那么多,一大半东西是直接在冰箱里放坏了扔掉,真有钱啊,扔都要扔冰镇水果;乙一到周末就全天占用洗衣机,洗床单洗枕巾洗毛巾洗袜子洗内裤,全都分开洗,从早晨九点洗到晚上六点;丙每天晚上都没完没了地用厨房,油烟机轰隆隆,唉,别人下了班也很想炒个菜做点吃的啊;丁每回洗澡都像在里面孵蛋一样,没有一个半小时不出来,她的头发是一根一根地洗吗?老式热水器烧一次水不容易,她洗一次就都用光了,别人要洗还得再等一个小时……控诉中间必然会愤慨:“我就不相信,她们在自己家里也这么糟蹋?”

    结尾必然是:“哼,我才不管,脏就脏着吧!反正也脏不死人,看谁耗得过谁。”以及互相拍肩膀鼓励“化愤怒为力量,赶紧攒钱买房子”。

    大家上学的时候,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老这么斤斤计较,想着这些琐屑之事,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让人疲惫的,不是面前的高山,而是登山鞋里的沙粒。

    ——贫穷总有无尽的悲喜剧似的细节,比如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那些细节咀嚼得久了,居然会像臭豆腐和苦瓜一样,被嚼出点香味来。

    这类似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很多人首先被那些细节所苦,转而却被它们迷住,精神百倍地争吵、抢夺,糊糊涂涂地过了一生。

    当然,“她们在自己家里也这么糟蹋”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哪家有这么个孩子,估计不是挨爹娘的揍,就是早早给送到精神病院去。然而——所有人都包括在内,我们都得承认,跟一帮陌生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关于居住环境和个人尊严问题,王小波苦口婆心地论述过多次:中国人有一种特别之处,人只在“家里”负责任,出了门就没有责任感。大家所到之处,既无权利也无义务。他还引前辈学者的话,比如罗素的解释:中国文化里只重视家族内的私德,不重社会的公德公益。费孝通则说,中国社会里有所谓的“差序格局”,与己关系近的就关心,关系远的就不关心或少关心,结果有些事就从来没人关心。对合租的人来说,“家”就是他租下来的那个房间,外面的卫生间厨房客厅有着“公用”的属性,所以就不算是“家”。出于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谁都不愿意让别人搭自己努力的便车,同时又想搭别人的便车,“公共卫生那是大家的事,凭什么别人都不管,我要管?我管了,岂不是我吃了亏?”

    其实要说完全没有责任感,也不是的。责任感还在,只是当一群人共处,责任感立即有了推卸的可能和空间,被最大程度地“分摊”和“稀释”了。

    这种心理,在合租屋里体现为不倒垃圾,在某一条大街上则体现为不救助被汽车碾轧的女童。

    或日,现在北上广外来人口过于膨胀,所以才会有庞大的租房人群,在封建农耕社会,过的还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吧……其实人口向发达城市流动是城市化的必然趋势。翻翻书就能发现,无论哪个朝代,首都和大城市永远是人满为患,寸土寸金。权贵多吃多占,商人倒腾房地产,读书人到京城奋斗谋职,当京漂,几十年也只能租房住,唯一可安慰的是能攒钱在老家起一所好点的宅子,以为致仕后终老之计。

    唐以前的资料不好找,就从唐说起吧。李唐时期中央官员人事变动频繁,在首都长安的穷京官大多租房住。白居易有租房诗《卜居》:“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却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此时他的职位是礼部主客郎中、知制诰,相当于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代天子拟诰,还是攒不够买房的钱。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则是在县署公租房里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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