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第三章)(2)
时间:2012-07-29 作者:艾伟 点击:次
“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刘伯伯的左脚在战争中曾被子弹击中,气候变化时,经常要酸痛。刚好妈妈学过针灸,在刘伯伯来石库门时,妈妈就会替他扎几针。有几次杨小翼回家时,看到刘伯伯躺在一张病床上(这病床是妈妈专门为刘伯伯准备的),他的腿上扎着几枚银针。和刘伯伯粗糙的脸不同,他腿上的皮肤细腻白皙。 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高大,脸膛黝黑,身上有股暖烘烘类似长颈鹿的气味。在所有的动物中,杨小翼最喜欢长颈鹿,每次去动物园,她都要去抚摸它。它身上有一种干净的骚味儿,会带给她一种穿透心肺的暖洋洋的感觉。刘伯伯的气息与它极为类似。这种气息甚至出现在她的睡梦中。梦里,刘伯伯变成了长颈鹿,舔她的脸。 有一天,刘伯伯来杨小翼家晚了些。那天,妈妈要刘伯伯一同吃饭。刘伯伯爽快地答应了,好像他一直盼着妈妈邀请他似的。他在餐桌上坐下来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模样儿。 那天,整个用餐过程,杨小翼内心充满了喜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石库门里面有了一种浓郁的家庭气氛。杨小翼因此很踏实,就好像刘伯伯是一根柱子,把这石库门牢牢地擎了起来;又像一个太阳,把阴气过重的空间熏晒得生机勃勃。“生机勃勃”是干部子弟学校老师常用的词。想起这个词,杨小翼忍不住笑出声来。刘伯伯很好奇,问她笑什么。他还检查自己,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杨小翼笑得更疯了。 “你别理她,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 刘伯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充满关切。看着他的眼神,杨小翼心里一酸,眼眶湿润起来。不过她不想让刘伯伯和妈妈看见,赶紧起来去盛饭。在盛饭时,她幻想,要是刘伯伯天天在家吃饭该多好。 杨小翼依旧每个周日去刘家玩。那天,进入刘家大院,她发现气氛有些凝重。刘世晨可能被凝重的气氛罩住了,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杨小翼很少见到刘世晨这样的表情,所以,不自觉也严肃起来。刘世军毕竟已长大成人,倒是显得没事似的。后来刘世晨把杨小翼拉到一个角落: “我爸发怒了。” “为什么?” “烦我妈。” “景兰阿姨怎么啦?” “她吃味儿。” “吃谁?” “你妈。”说完,刘世晨瞪了杨小翼一眼,像是在审判她。 杨小翼的脸红了。她想,可能外面的传言也传到了景兰阿姨的耳朵里。虽然杨小翼一直希望刘伯伯和妈妈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刘伯伯是有老婆的,他和妈妈是不合法的,只是她不愿承认这“不合法”而已。 这天,杨小翼一直郁郁寡欢。她害怕见到景兰阿姨和刘伯伯,好像见到他们,关于她的身世会最后摊牌。她害怕摊牌,害怕摊牌后不知如何收场。也许她从此再也进不了刘家了。她宁愿这事糊里糊涂的。 后来,杨小翼见到了景兰阿姨。她叫她,她有些茫然。这倒是她旧日的模样,她整日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依旧是热情的,她给了杨小翼一块西瓜。 杨小翼路过刘世军房间时,刘世军像一个思想家一样站在窗口沉思。刘世军现在越来越深沉了,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问题都来到他前面,需要他作出解答。见到他的模样儿,杨小翼忍不住要逗他一下。她来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 他知道是她。 “米艳艳老夸你呢。”她说。 这是真的。自从刘世军背着米艳艳去医院后,米艳艳经常夸他。 “噢。”他的脸红了一下。 “她很漂亮是不是?” “还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他好像对这话题没兴趣。 刘世军议论起景兰阿姨吃味的事儿。他皱着眉头,问: “你说老刘同你妈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她有些好笑,反问: “你说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傻瓜。”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个傻瓜,你就是一个傻瓜。” 刘世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憨厚地傻笑起来。他傻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玩。她高兴了点儿。 那个星期杨小翼过得有点揪心。她担心景兰阿姨和刘伯伯闹不愉快会让刘伯伯望而却步,从此不来看望妈妈。那样的话,杨小翼会非常非常失望。她已习惯了刘伯伯每周来她家,这像是一个仪式。如果失去这个仪式,她会失去生活的根基,她会恐慌。 星期六下午,杨小翼放学回家。在快要到公园路的时候,她都不敢朝石库门前的空地张望。她害怕那里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那样的话说明刘伯伯没有来。她还抛硬币预测结果,暗暗希望一切如常。后来,她下决心抬眼朝那边望去。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她高兴极了,飞快地向吉普车奔去。 吉普车司机伍师傅正在里面打盹儿。她和伍师傅已经很熟了。伍师傅喜欢开玩笑,开玩笑时,别人没笑,他自己已笑开了怀,笑声很有感染力。那天,她来到吉普车边,把书包重重地掷在里面,坐了上去。这时,伍师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似乎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杨小翼说,开车。他马上听话地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响了一会,他问,书记呢?她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书记在你家,马上要出来了,我不能离开。她说,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开车带我去玩会儿。伍师傅看看她,不情愿地开动车子。然后缓缓向公园路口开去。 那天,杨小翼在吉普车上,快乐得想要飞起来。她叫伍师傅开快些,开快些。伍师傅说,你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疯啊。她说,我高兴啊。伍师傅坏笑起来,问是不是收到男生的信了?她说,呸。伍师傅大笑,她也跟着笑。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她高声唱起刚学会的一首革命歌曲《五月的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