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随笔(8)
时间:2023-04-25 作者:梁小斌 点击:次
从此你懂得:碗剩一只方知空。 绳索 用一根绳索拴在腰间,然后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我当然得仔细察看这根绳子是否结实。最可怕的情况,看上去绳索上的每条细筋都扭得很紧,却被人偷偷用刀割了一下,这是我检查绳索时的习惯想法。 显然,在得出绳索是可以信赖的结论之后,我们从此不再想绳索的问题,我凭借绳索的牵制,身体在窗户外倾斜,甚至拼命用脚蹬窗户,让绳索绷得更紧,充分表达我被绳索捆住,又佯装挣脱,而从心灵深处洋溢出来的那么一种优越感。 我得擦玻璃,忘却了绳子和我的联系,身体更加倾斜,高举着手上的湿抹布。开始有脏水顺着袖口流向腋窝。我的妻子曾经问我:“你的袖里怎么这么黑。”我想了半天,回忆起这是高举湿抹布所致,这是我辛勤做家务事的明证。我还曾经高举过脏碟子,将它塞进定位过高的碗柜,这时就有残汤趁机也从袖口流进手臂处。“我的袖筒里怎么还有油?”这至今是个谜。有时我也洗碗,高举清洁的碗向上,有清冽的水滴出碗沿流向我的手臂,那感觉像小虫子爬进来,的确很舒服。我能保证我高举的碗以后都可能是清洁的,却不能保证我高举的是一块永远干净的抹布,因为,高举又脏又湿的抹布,表示我在干活。 能够尽量叙述我与脏抹布之间的关系,是我不再想绳索问题。绳索暗中的保护,确已不在我的思维范围。我曾经思维过的我的生命可以倾斜的根基,那根绳索,甚至不用想,这是我的绳索。但我如果在想,这是“我的绳索”时,危险开始降临了。 我在想,绳索是没有问题的,但绳索的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水管是否不堪重负,或者将墙内砖头带出,这砖的移动的确是肉眼看不出来的。 这是我的手,手指像铁钩一样,放到哪里,手指就情不自禁钩住什么。现在我的一只手钩住窗框,我的手臂是否能承担起保护我身体倾斜的重任,我的手臂完全没有数,只有我心中有数。 我的心中到底对什么有数呢?因为我在不断地提醒手指务必抓紧窗框,我的手指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说到命令,我对我的儿子在吃饭时经常把筷子从手上掉下来很不理解,我教导他说:“筷子要握紧。”儿子于是将筷子握得更紧,却夹不住桌子上的菜。那么就放松一点地握吧,这样,没过多长时间,儿子又把筷子掉到地上。 我从教导儿子的道理中开始学会如何教导自己。但在这弄得不好就会掉到楼下去的时刻,我却不敢去暗示:“那么,我的手就放松一点吧。”涉及有关性命安危的重大问题时,我们很快找到保证不出事的核心症结,那就是我不断地下命令:“我的手必须要抓紧。”这就仿佛我不断地从头脑里放出飞快报信的快鸟,一直重复相同的命令,给我的手只下达一道握紧指令是不够的,没准它过一会就忘了,手稍有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思维要停留在手的上面,思想要在手背上扎根。我站在窗户上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也就是说,我来到此地的目的。我试探着用另外一只手去擦玻璃,因为实在不敢对擦玻璃之举有所专心,我碰了半天玻璃仍然没有擦干净,只是把玻璃上的污浊重新赶到玻璃的各个角落。从宏观上看,污浊仍在老地方。我们的思想在指挥两个以上的举动时,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伪迹。这样,我就懂得了,我跑到窗台上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要让我从这里掉下去,我跑到一个危险的地方,在研究如何保全自己的问题,由此展开思维。 这是我的手,这大概不会有歧义吧。如同我们习惯上说,这是我的心灵,也无人反驳。为证明这是我的手,我从钩住窗框的五根手指中,格外腾出一根手指在窗框上动弹了一下。不错,这是值得信赖的手,和我朝夕相伴的手。这个念头一出现,又有一根手指试图也想在窗框上弹跳,这个现象是我思维生涯中反复想弄懂的问题。对于我的手,我想控制它,但千万不要表示出对于手的满意。所谓满意,所谓满有把握之说,是我的意志将要离开时刻的休眠前奏曲,我的手背不再发烫,因为我的目光离开了它。 如同将军不断地对士兵下达重复的命令,将军会很累,我也不相信,我的心灵所指的任何关键所在能够保全我的性命,我唯一的结论:最好做个胆小鬼,那么赶快从窗台上下来吧。你们感受太多,但你做事却做得太少。那个明净的玻璃窗正在向我召唤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