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随笔(7)
时间:2023-04-25 作者:梁小斌 点击:次
后来,章永麟偶遇一个叫马缨花的农村妇女,她为饿得头昏眼花的章永麟捧来了带着手指纹的面馍馍。瞧她手持白面馍馍大概是生活箴言幻化而成,那指纹印如同文字在教育资本家子弟。 人的眼光首先要盯住食物,然后才能谈到其他。 这里发现了通灵感应的偏差:章永麟忘记了碗,假如他掬起手指做碗状接过赠与那还好说,他却是躲到一边东张西望,馍馍被吞咽下去。 现在,那个白面馍馍甩到美国罐头盒里的声响已经永远听不到了,它的饥饿感占了上风,一时顾不得那么慎重了。任何食物,不论孬好,当首先必须放到碗里才是。 那么,碗到底是什么呢?当我像敞开心扉似的敞开自家碗柜,是不是因为空碗太多,我将它们称为“盛食物的器皿”,连佛学辞典也是这么解释什么是“钵”的。 听说禅宗大师弘忍圆寂之前,就是送了碗给他徒弟惠能,还送了件袈裟,这叫做“衣钵相传”。 弘忍的本意是怕后人不相信惠能是他的关门弟子,“恐怕未信其所师承。 故以衣钵为验。”我想,更为醒目的倒是,有了“钵”后,再披一件袈裟,手持一根锡杖,惠能从此出门在外,自然方便、从容多了。原来,僧人出门,从来不自带干粮,也从不备什么米袋子,因此,僧人遍看世界,凡人都是施主。 这是否就是说,自己也欲自备盂钵出门去了。至少,关于碗的动静,是我倾心的方向。 有人晃动铝制饭盒,小勺子在盒内叮当有声,这就唤起我童年时代的饥饿。我的饥饿感不是由直接扑鼻的饭菜香味引起的,那时饭菜因油水不足,根本没有一种强劲飘散的势头,我往往寻声而去。后来也知道往碗里夹好几种菜是一种幸福,这归功于:不是菜多,而是碟子多的缘故。 因而,我坚信,首先是有了碗的灵光,然后才是有米饭的。这个道理很难说通,米饭又没有长腿,怎么会跑到我的碗里来呢?的确,米饭和碗并不和谐相处,而是分裂着,这诱使学问家们用“不长腿”的米饭来教育人,全部人生指南,教会如何有“本事”,把米饭等等驱赶到自己的碗里。 碗的器皿性质,使有本事的人失去了对碗的尊敬和期望,更是无从知道碗对米饭的供奉是碗的风度,因而,也是持碗者的风度。但是,奋斗至极的人,绝不会讴歌自己是本事有多大的人。艰苦卓绝的吃饭者之所以在餐桌前不张扬,是他深谙窗户纸一点就通的。你的全部创造,仍然不过是伟大力量对你的馈赠,就像瓦尔登湖水是现成的,旅行者只是弯下身用“水勺”把水舀上来。 这个原理的丧失,往往是因为你渴过了头,你沉溺于刚才呈现的焦渴神情和挣扎姿态,你错把挣扎当创造。显然,水不是你的创造。能够检验你对水怀有感恩之念的佐证是什么呢?就是你得永远珍藏那柄水勺。 既然想到这层意思,我的日常用语也几乎与“米饭”二字无涉了。当我向食堂的玻璃窗内推进去一只碗,我不用说话,饭菜很快就落定到碗内。在小说家看来,这没有什么可神秘的,你与伙房的人很熟啦,他们认识你的碗,并且熟知你的饭量,你自然不必向里面报到。果然不出小说家的预料,窗内的掌勺人换了个新面孔,我听到勺子在敲我的碗边,有人在吆喝:“怎么讲?”在这节骨眼上,我愣住了。 本来,在这纯属吃饭的场所,我应该响亮地报出来:“来四两饭。”而且,这宽阔的餐厅和支撑大厅的圆柱和掌勺的人有权利说他们都没有听清楚,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不愿说,排在我后面的买饭队伍就僵持着,在吃饭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我成为孤单一人。 好吧,我不说,现在“他们”来了,阳光斜穿圆柱,像佩戴刺刀的士兵,我刚踏进餐厅门槛踩到的那根黑色橡皮管和角落的水桶,在我偷偷望上一眼之前,大概早已就是为我备好的刑具。 说吧,这是拷问,你得明白,你认为你是什么人,还不赶快吐掉塞住你喉管的那颗诗歌钉子。那么,好吧,我说:“来四两米饭。”重新指指面前的空碗。 我用竹筷像敲木鱼似的敲着空碗。总有一天,所有的空碗都赠送出去,或者自觉碗太多,都先后扔掉了。但千万不要忘记,当留下一个归属自己。当你只有一个碗后,才有小虫子爬进碗柜,你捻灭虫子,恢复黑暗,原来那是萤火虫,餐具在荧光的点缀下变成了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