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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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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一个月后,妈妈从北京回来了。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妈妈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脸上有些若隐若现的悲哀。妈妈接杨小翼回家时,刘伯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他的脸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妈妈一声不吭。这倒没让杨小翼感到奇怪。过去,妈妈有时候也会外出一段日子,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不过,那时候回来,她还会带回一些糖果,这次什么也没有。杨小翼的目光自然落到她的行李箱上。行李箱放在那面镜子面前,没被打开过。这趟北京之旅仿佛耗尽了妈妈的元气,她已没有力气打开它。
  “在刘伯伯家还高兴吗?”
  杨小翼点点头。
  在刘家的这些日子,杨小翼感到由衷的喜悦。刘伯伯待她很好,经常抱她,见到她,他那张严肃的脸会立即软下来,堆成一脸慈祥的皱纹,那笑容似乎还带着某种谄媚的意思。杨小翼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欢喜,这欢喜从他眼神里溢出来,让她感到非常温暖。她整天和那兄妹俩玩,哥哥叫刘世军,妹妹叫刘世晨。刘世晨开始对她有敌意,叫她“小偷”,可毕竟是孩子,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与世晨不同的是,刘世军待她非常友善。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怀疑你是老刘生的,否则老刘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老刘对他亲爹也没这么好。听了这话,她心里面竟然暗暗高兴。还有刘世军叫刘伯伯为“老刘”,她也觉得好玩。刘世军还让她玩望远镜。远处的天一塔在望远镜里显得无比庞大,庞大得让人恐怖。刘世军说,天一塔的地宫直通基地司令部。这话让她感到这里的一切与众不同,充满神秘感。
  她觉得刘家有一种热气腾腾的家庭气氛。这种气氛令人迷醉。以前米艳艳带她去米老板的当铺店,杨小翼看到米艳艳在米老板的膝头爬上爬下,她是多么羡慕。她感到有爸爸是件多么好的事,哪怕这个爸爸另外有一个家。只是那个叫景兰的女人——就是刘世军的妈妈,杨小翼内心有点排斥她。景兰阿姨有点怪异,即使在饭桌上也经常失神,好像灵魂不在她身上。刘世军说,他妈妈坐过国民党的牢,受过酷刑,脑子坏了。不过刘世军补充道,这只是表面,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的。杨小翼觉得在这幢屋子里,景兰阿姨如一片空中飘荡的羽毛,无声无息。这让她略有不安。
  妈妈这会儿好像努力在想什么事,有些走神。一会儿,妈妈说:
  “我去上海看望外公了。外公、外婆、舅舅都很好。外公把医院捐给了国家,他成为上海医界的代表,参与了新政府的工作。”
  这之后,杨小翼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大约是刘伯伯的安排,妈妈去国立医院工作了,除了做内科大夫,她还参与医院的管理工作。杨小翼也不再去慈恩学堂,而是去了刚成立的位于鼓楼边的干部子弟学校上学。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关于妈妈的北京之旅,杨小翼很快就淡忘了。很长一段日子,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妈妈这次北京之旅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妈妈从北京回来后,刘伯伯每周都要来石库门看望妈妈。他一般在星期六下午到来。杨小翼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刘伯伯和妈妈坐在那儿,沉默相对。妈妈态度平和,神情端庄。不过,妈妈偶尔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次,杨小翼回家时,碰到刘伯伯眼眶泛红,慌张地从石库门出来,杨小翼叫他,他也不理。杨小翼来到屋里,看到妈妈脸上挂着泪水。杨小翼大吃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很少见到妈妈流泪。妈妈见到她,转身擦掉了泪,然后平静地说:
  “放学啦?”
  杨小翼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在杨小翼的认知中,刘伯伯来石库门是尽着某种义务。
  有一次,杨小翼特意问过刘伯伯,他在一九四一年是不是来过永城。刘伯伯拍了拍她的脸说:
  “对啊,那时候我在上海呢,曾经来过永城办事。”
  杨小翼觉得这个回答是意味深长的。
  每次,杨小翼放学回家,如果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她的心便会飞起来,她会冲进去,爬到刘伯伯的大腿上。刘伯伯微笑着低下头,亲她的脸。她的小脸被他硬硬的胡子扎痛。
  杨小翼通常会缠着刘伯伯讲故事。刘伯伯大都讲打仗的故事,革命的故事,但这些革命故事和干部子弟学校老师讲的不一样,刘伯伯的革命故事有着更多的人间烟火气,好像战争只不过是日常生活。
  杨小翼仔细观察妈妈对刘伯伯的态度。妈妈往往在刘伯伯到来之前回家,回来后就开始擦洗家里的一切,好像这一天是她的打扫日。有时候,妈妈也会让杨小翼帮忙。她当然很乐意。家里有一套用来沏茶的景德镇瓷器,每次妈妈都会用这套瓷器招待刘伯伯。瓷器在妈妈的擦拭下,上面那些精美的线条和菊花图案变得鲜艳夺目。杨小翼最喜欢擦洗的就是这套茶具。她想象着刘伯伯捧着茶具喝茶的样子,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
  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刘伯伯像一个温暖的太阳。刘伯伯经常会给她带来一些小甜点或小礼物。小礼物真的很小,是一根头绳或一根橡皮筋,但那时候物质匮乏,要找到这样的小东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小翼很满足了。只是这些小礼物从高大的刘伯伯的手中出现,她感到有些滑稽。她看重这些礼物,把它们收集起来珍藏着。有空的时候,她会翻出来把玩。
  杨小翼不再去想“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了。刘伯伯的形象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有时候,这个和蔼的形象还到她的梦里来。她感到她的生活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她和所有人一样,什么也不缺。那段日子,她觉得自己拥有生活赐予的全部快乐和幸福。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时光,有一种太阳重升的明亮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刘伯伯有关,也同“革命”这个词语有关。“革命”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过去的叫做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时间开始了。新这个词让眼前的一切明亮起来,让世界放射出光芒来。街景还像过去一样破旧,由于连年战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但现在灰暗的气息不复存在,到处阳光灿烂,充满了生气。
  在干部子弟学校里,杨小翼感到一种自由的喜悦。刘世军和刘世晨都在干部子弟学校,刘世军已是三年级学生,刘世晨和杨小翼同班。有他们在,杨小翼感到新的环境不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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