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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章)(3)


  杨小翼对此不是太懂,但她却因此对自己的身世担忧起来。她想起外公,他也是个医生,并且还开了一家医院,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妈妈也曾是教会的医生,和革命似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想,她开始感到恐慌,如果要清算的话,她也将深陷其中。
  那天,刘世军带着杨小翼在西门口的郊外闲逛。杨小翼看到春天的农田开满了细小的野花,或黄色或浅紫色地点缀在杂草间,但她无心欣赏春天的美景,她忐忑不安地问刘世军,开了一家医院的医生是什么成分?刘世军想也没想,便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资本家。”
  杨小翼大吃一惊。她有点不敢相信。在她那时候的意识里,资本家面目丑陋,都躲藏在阴暗角落瑟瑟发抖。她不能想象外公和资本家联系在一起。她着急地问:
  “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千真万确。”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突然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外公肯定不是革命者,她唯一能希望的是妈妈是个革命者,因为人们似乎无权追究一个革命者的出身。她曾问过妈妈,你是革命者吗?妈妈不理她。妈妈总是这样,习惯于在这样的问题前沉默,说出的往往只是事实的,极小部分。她不指望妈妈会告诉她什么。
  刘世军曾告诉她很多地下工作者的故事。她觉得妈妈的形象完全可以演义成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妈妈有时候经常外出,一个月不归。妈妈身上有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的东西。也许妈妈真的是革命者。
  然而,她心里清楚妈妈不是革命者,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医生。她进入干部子弟学校完全是因为刘伯伯的帮助。
  那天,杨小翼回家的时候,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家门口。看到吉普车,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真的就哭了。这哭是踏实的哭,这哭让她顿觉轻松,刚才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她重新出生了一次,变得干净而纯正。这种自我想象让她如饮甘泉,无比美妙。
  邻居对杨小翼侧目而视。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目光。杨小翼哭完后,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爬到了吉普车上。刘伯伯的驾驶员是一个和善的胖子,姓伍,黑脸,肿眼泡,不说话时十分严肃,但一说话整张脸就笑得打皱,那皱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荡开来,蔚为壮观。他从战争年代起一直跟着刘伯伯,是刘伯伯的专职驾驶员。他穿着军装,但军装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英武之气,倒像个和善的农民。伍师傅见杨小翼上车,问她想不想去附近兜一圈。她点点头。伍师傅发动汽车,缓缓向小巷口开去。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种泰山一样的安稳感,好像她生命的根基因为刘伯伯而更加扎实。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统纯正。
  那天晚上,杨小翼噩梦连连。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被枪毙的男人的脸,后来那张脸像一只鸟一样飞翔而去。从噩梦中醒来,她的意识里还留着对那人的同情的残痕,她因此很迷惑,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像过去对上帝所做的那样,为那男人的灵魂祈祷。
  有一天晚上,好久没来的范嬷嬷突然来到杨小翼家。
  范嬷嬷是妈妈的好朋友,以前她经常来杨小翼家串门。从她们的聊天中,杨小翼了解到范嬷嬷是慈恩学堂的恩主。范嬷嬷的先生早先是上海开银行的,所以范嬷嬷和外公是旧识。后来她的先生得肺结核死了,他们没有子女。范嬷嬷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国,她必须去天国和先生见面。她卖掉了银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几百所教堂,范嬷嬷把钱捐给了教会。遵照范嬷嬷的心愿,教会创办了慈恩医院和慈恩学堂。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杨小翼还没出生呢。
  范嬷嬷的神色有点憔悴。她和妈妈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范嬷嬷的学堂解放后已捐给了新政府,但当年在慈恩学堂就读的一个男孩最近揭发了范嬷嬷,说范嬷嬷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杨小翼记得,那男孩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男孩来到慈恩学堂后经常偷食圣器室里的圣餐。范嬷嬷说起这件事来,非常疑惑。“要是没有我,他会在街头饿死。”范嬷嬷说,“不过,我宽恕他,他将来会后悔的。”
  后来范嬷嬷说她想申请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把她的申请压着,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杨小翼猜到范嬷嬷来的目的,她想让妈妈在刘伯伯那儿通融一下,好让她顺利成行。
  不知怎么的,那天杨小翼对范嬷嬷很冷淡。特别是她想去香港这件事,杨小翼很看不起。她认为那是范嬷嬷心里有鬼,想逃避新政府的清算。
  这天,杨小翼很早就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范嬷嬷已经走了,妈妈房间的灯光亮着。应该过了子夜了,妈妈竟然还没有睡,她在干什么呢?
  她起来小便了一次。路过妈妈房间时,她趴在门缝偷看。妈妈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在读。床头柜上放着那只用藤条编织的精致的匣子,它打开着。妈妈眼中有一些光影,那是泪光吗?妈妈的手中拿着一盒火柴。一会儿,她点着了火柴,颤抖地凑近左手的信件。当火柴快要点着信件时,她犹豫了。火柴烧尽了,灼痛了她的手,她吹灭了火柴,把它扔在地板上。后来,妈妈把信折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藤匣子里,并把匣子锁好,然后放人柜子下层的抽屉里。当妈妈把抽屉关闭时,转头朝门方向张望。她以为妈妈发现了她,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她裹紧被子,假装睡着。妈妈在看什么呢?放在匣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如此伤感?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匣子里的东西同范嬷嬷有关系吗?难道妈妈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杨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杨小翼上学差点迟到。刘世军着急地在校门口等她,见到她就问,你怎么啦?眼皮怎么肿了?你哭过了?是不是被你妈骂了?他的关心让她很感动,她摇摇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刘世军说,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见告诉了刘世军。
  刘世军说:“你妈妈去北京这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她去干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妈妈去北京的事。她也看不出昨晚所见和妈妈北京之行有什么联系。
  “你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话杨小翼不爱听。妈妈当然要回来,因为刘伯伯在这里,她在这里。她想起刘世军曾分析妈妈去北京的原因,他说妈妈可能是民主人士,那些民主人士,没打仗、没流血,现在都往北京跑,想做大官。刘世军这么说时一脸不屑。
  她呛道:“我妈妈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来了。她去北京可不是为了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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