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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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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到了,对母亲的追念如期而至,寻寻觅觅,无计排遣。

    我是在还没到满月的时候,由养母从生母怀里抱走的。此后我一直把养母叫母亲,把生母叫阿姨。

    养父母成家十多年,生过的孩子都没活。他们焦急万分,担心自己命里就没带来儿女,到处求神算卦,延医问药。我出生不久,母亲刚生的一个孩子又夭折了。她捶胸顿足,如疯如魔,成天痛哭流涕,加之奶水正旺,胀痛得难受,就到乡下找她的亲姐姐哭诉命运的凄苦。进门见到襁褓中的我,一把抱过来,解开衣襟就把***往我嘴里塞。据说那时我吮吸着母亲充足的乳汁,像一匹小狼,兴奋得咯咯直叫,嘴巴急不可耐地把奶水顶得满脖子满脸。那贪婪蠢笨的样子,让母亲顿觉通身舒坦,脸上漾开少有的笑容。临走时她央求姐姐,让孩子跟我吃几天奶吧,没等回话,便不容分说地把我抱回城里。

    30多年后,阿姨说,当时见她脸色蜡黄,做姐姐的能不心疼?说是抱几天,谁知就抚育上身,再也要不回来了。阿姨连我先后生了5个男孩。我问,您那么多“光葫芦”,光景又苦焦,有什么舍不得的。她怯怯地笑笑说,你哪里懂得,都是心上的肉,越生越亲,哪有多余的。

    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家庭来说,膝下荒凉真算是天大的事了。抱养人家的,一辈子总提心吊胆,生怕长大后不挨身。母亲脾气不好,人厉害,故而邻里邻居知道根底的都小心翼翼,从不敢提及。

    我被抱走后,轮到阿姨疯魔了,白天晚上心神不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次借故进城,都被母亲挡到门外。阿姨性情慈蔼,人长得俊俏,针线活又好,出嫁后跟姨父享过几年福。胡宗南进攻时,姨父开的商号被洗劫一空,全家沦落到乡下,靠种地、养猪、推磨卖油为生。我外爷去世早,母亲是阿姨拉扯大的,从小好强,动不动使性子,阿姨总也忍让着几分。那些日子阿姨心慌得不行,就打发我的两个哥哥天黑进城,到墙外偷听,看我晚上会不会哭闹,睡觉安稳不安稳,有没有感冒咳嗽,闹肚子拉稀。我家院子大,巷子里听不清,哥哥们得爬到墙头才能探听清楚,而母亲见有响动,就知道来的是谁,每次都朝窗外恶声恶气一通喝骂,让他们铩羽而回。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生的孩子终于成活了,且接二连三,一生就是5个,直到不堪劳累,不愿再生。周围的人说,这全凭人家王乡长(我父亲是不脱产的城关乡乡长)为人老实厚道,又几次给先人迁坟,把风水占好了。这自是无稽之谈,但父亲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因此,逢年过节,带领我们上坟祭祖,就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马虎的头等要事,终其一生,未曾耽搁,直到去世的头年春节,还以病弱之躯,要我们搀扶着涉水爬山,去烧了最后一炉香,祈祷先人保佑子孙平安,瓜瓞绵延。

    对风水之说,阿姨一家并不反对,但他们更多地认为是因为抱养了我,才给家里带去了好运,带出那一连串子女。据我体察,父亲对此也是深以为然的。因而在兄弟姐妹中,对我总是格外呵护,言谈举止,甚至能觉出某种感恩的意味。母亲一辈子争强好胜,她的能干与她的坏脾气一样有名。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常拿我们的某些过错撒气,稍加反抗,更会惹得火冒三丈。这对弟妹们也就罢了,若是对我过分,父亲便会出面干涉,甚至会由此引发一场“战争”。有次争吵中父亲一句“人不能坏良心”,惹得母亲号啕大哭,躺在炕上好几天,摆出一副“这光景没法过了”的样子。

    母亲对这句话如此敏感,是因为这正触到了她的心病。母亲很爱面子,很看重社会评价。邻里们说,她脾气不好,但做事精明,心肠很软,给她三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吃。尽管家里日子紧巴,见到讨吃要饭的,从没让人家空手离开过。父亲的老家在乡下,庄里的人进城赶集,顺便带把苦菜野蒜来,四婶子四奶奶地叫几声,就非得留人家吃饭,哪怕是向邻居借两碗面,也要做一顿像样的待客吃食。自生下5个弟妹后,她很留心别人的看法,生怕说她厚此薄彼,三等两样。在我们那地方,对一个女人若有这样的微词,便等于“一票否决”,等于说这人品性坏到极点。母亲那次的过激反应,正是怕那句话被别人听见,有损名声,同时也给全家一个下马威:自今往后,不论何种情况,谁都不能碰这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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