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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负债(2)



    与母亲同样害有心病的,是阿姨。家里添丁加口以后,阿姨来得勤了,说是来做针线,帮锅灶,实际在察言观色,看我受不受气。一天,母亲上街买肉,阿姨把我妹妹抱在膝上,一边给梳头,一边爱怜地说,阿姨生了那么多小子,就缺个闺女,难怪你妈金贵你,打扮得这么整齐。旋又看我一眼,说看看你大哥,头发那么长了,像个野人,也不去理一理,袖口磨破了,也不提醒你妈缝一缝……谁知这话正好全被街门外的母亲听到了,她品出了其中的醋意,遂将大门哐啷一把推开,怒气冲冲进来说,姐姐你要不放心,干脆领回去算了,省的你老是防贼一样提防我。阿姨自知失言,连忙赔不是,说,我不就唠叨两句,哪有责怪的意思,便借口家里牲口没人喂,眼泪汪汪地走了。母亲拦不住,赌气说,肉都买了,你要走,以后就别来。阿姨径自嘟囔说,不来就不来,但你可要把心放平。我原是为你好,现在反倒成罪人了。阿姨走时委屈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让我难受了好几天。

    不来哪可能呢?毕竟是亲姊妹。遇有小病小灾,急事难事,相互跑得比谁都欢。那年母亲攒够了钱,动工修三孔窑洞,阿姨一家全来帮工,烧火做饭,挑土背砖,挖地基垒院墙,4个月下来,硬是耽搁了一茬庄稼。但眼看我家日子越过越红火,都打心眼里高兴,干得既卖力、又兴奋,像自家办喜事一样,满脸光彩。

    平心而论,母亲并不像阿姨担心的那样。她虽然相信韩非子那句“慈母有败子”的浑话,对我近乎苛刻,但生活上一直是关心备至,体贴入微的。小时我身体弱,不好好吃饭,她十分熬煎,为此想尽了法子。医生说鸡蛋营养好,就专门喂了一窝鸡,每天早晨上学前,一碗加了红糖的开水冲鸡蛋,非得看着我喝下去不可,多年如一日,从没间断。即便这样,我仍是小病不断,动不动感冒。而一旦生病,她就方寸大乱,又是请巫婆祛邪送鬼,又是跑医院求医买药,整夜整夜地守在身旁不合一眼。母亲说过,每次放学,只要老远望见我皱着个眉头,她心里就直打哆嗦。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上学爱去书店,爱订报刊,开口要钱,母亲从不为难。至于衣服鞋袜,新的旧的,单的棉的,全是她按最时新的式样剪裁缝制的,比裁缝铺做的一点不差,同学都很羡慕。母亲的针线手艺和阿姨一样,在瓦窑堡很有名气,凡是像样人家,娶亲嫁女,都得请她们出马。

    阿姨和母亲,这两个原本相互体恤、相濡以沫的骨肉至亲因我而产生的复杂微妙、纠结不清的恩恩怨怨,直到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以后,才如同春打河开,风吹云散,自然化解。

    大学毕业回到延安时,从部队复员的二哥已担任部局级领导,他把全家户口转过来,一家人总算团聚。但生活相当困难,老老少少八九口子,就靠他40多块钱工资。我和妻子大学毕业,工资加起来也不到100元,加之孩子放在子长老家,每月得捎钱回去,也没能力接济他们。有时去二哥家,掏出十块八块的给阿姨,她都坚决不要,推来让去,怎么都塞不到手里,说我有你二哥呢,不要你操心,有点零钱别乱花,捎回子长,你爸你妈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要好好心疼他们,人不能没良心。二哥的同事从乡下捎来土豆南瓜萝卜,一时吃不了的,她都要用布袋装好,等在公路边托认识的司机捎给子长。母亲因家里拖累大,身体后来也不好,很少来延安,每次我们回去,提起阿姨,她都眼泪婆娑,说那么大年纪了,看了大的,还要看小的,受了一辈子罪,没享一天福。走时,总要取出早就备好的一两块的确良或卡其布衣料,让捎给她的老姐姐,说她爱好,我做的她看不上。母亲晚年,把二嫂叫来,当着我们兄弟姐妹的面,取出平生积攒的几十块银元,每人分给一份,给二嫂的那份,又比我们多了一些。母亲说,你二哥二嫂心忠,对你阿姨孝顺,我心里常记着的。

    孩子们常问我,姥姨和奶奶,你究竟看着谁亲,这让我每次都窘迫语塞。

    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知道,这两位境遇不同、性情各异的女性,几十年来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为生我养我、拊我畜我、顾我复我竟日操劳,夙夜忧叹,可谓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流不完的泪水,以至每一想起,都让我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偿还的精神欠债,一种永远报答不完的情感重荷。如果说,这样的歉疚感每个人都有,那么我自己则因为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猜度、怨望而更觉加倍的深刻、加倍的沉重。我有时感叹,我这个人真是罪孽深重得很,孩子们不理解,笑我是故作深沉,为赋新诗强说愁,也难怪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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