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二)
小茵的曾祖母是个巫医,对星相很有些研究。小时候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小茵相信,自己的身上也有那么些占星的天赋。
可是,十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这毕竟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事情——小茵再看向夜空,那颗星星静静地挂在那儿,暗淡不引人注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有过的光芒——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
趴在栏杆上的满月忽然警惕地站了起来,绿色的眼睛笔直地看向“蝶园”对面的花园。
不知什么时候起,“影园”的大花园中的每一棵树上都亮起了耀眼夺目的灯光,笑语喧哗,客似云来。
有现场演奏的优美爵士乐隐隐约约从那边传来。
“看来,‘影园’的新主人在为他们的乔迁之喜而开PARTY呢。”小茵轻声对满月解释道。
穿着白衬衫,打着黑领结的WAITER四处走动着,为身着晚礼服,面戴精致面具的客人们送上香槟。
“哇,还是假面舞会呢!”小茵吐着舌头。
假面舞会!
浪漫小说里的必用法宝,豪门夜宴中的奢侈场景,而今,居然就发生在小茵家的对面。
星光下,草地上,俊男倩女在迷人的音乐声中轻轻摇摆,沉醉在陌生人的怀抱中,享受这一刻的浪漫。
“怪不得,老妈念念不忘过去的好日子,原来有钱真的是件蛮不错的事情嗳!”小茵睁大眼睛,不放过眼前的每一个细节——这些将来可都能用进她的电影中哦!
“不知道,这样的夜晚会不会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发生,最好是一些又特别又好玩的事情,这样,我就可以加到我的剧本里去。”小茵习惯性地向栏杆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黑猫那身柔软光滑的皮毛,可是,她触手所及的,竟然是凹凸不平的锈铁表面!
“……满月!”
夜色中,一道矫健的黑影迅速地从四楼窜下,穿过幽暗丛林中的藤蔓野草,快速地奔向灯火灿烂的夜宴中的花园。
顺着满月行进的路线,小茵望向了“影园”的花园。
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是什么使得满月这么没命地飞奔而去了。
那致命的诱惑就在那儿——
靠近“蝶园”这边的草地上,有一长条铺着白色编织麻布的餐桌,那上面堆满了各色最诱人的食物:巨大的龙虾、肥厚的牡蛎、鲜嫩的石斑、大盘的沙拉,还有好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冷盆热菜,及数不清的水果。
“咕咕……”小茵的肚子及时地响应了眼睛的呼唤。
她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出了名的老饕——满月呢?
可是……
如果让这只大肥猫窜上那张自助餐桌的话,以它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用不着闭上眼睛,小茵都能想象得出因为满月的到处乱窜而搅得“影园”的PARTY天下大乱的景象。
虽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可是,毕竟满月与她有每天早晚相见,共度晨曦日落的情份。
她不会允许这只野猫乱来,更不会允许它被别人乱棒打死。
衣香鬓影,金碧辉煌,绅士淑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这是另一场PARTY,发生在——
电视机里。
卓妈妈张大了嘴,痴痴地看着那部电视剧,几乎都忘了手中还在缝补着的衣服。
好像,真的好像她以前参加过的那些舞会。
虽然这些装腔作势的演员都没有真正的大家风范和气质,侍者的服务和PARTY上用的餐具也差太多了,可是,那音乐,那感觉……就仿佛时光倒流,让她回到了从前。
不由自主地,卓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旧衣服,抬起头,伸出手去,似乎接受了别人的邀请,然后款款起身,与想象中的舞伴走到屋中央,随着音乐,开始优雅地慢舞。
如果不是房门惊天动地的“砰”地一声被打开,接着,小茵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大喊一声:“妈,我出去一下!”卓妈妈的这场梦还能再持续个半小时。
卓妈妈尴尬地呆愣在当场,手依然保持着高雅地搭在想象中舞伴身上的姿态。
小茵急匆匆地缩回头去,在关上门的前一刻,还好死不死地做个鬼脸扔下一句:“老妈,你跳得还真不错哦,不过,你的舞伴是谁啊?”
随着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地一声关门声,卓妈妈总算是又能活动了。
她愤愤地坐下,拿起针线活的同时,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到了好好地收拾这个没规没矩、无法无天,没有半点淑女样子的鬼丫头的时候了!
不过就是搬一次家么?
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地大宴宾客吗?
还搞什么无聊的假面舞会!
——不过,戴着面具也有好处,那就是用不着端着一脸累死人的假笑,装出热情的样子忙着寒喧、问好了。
他走在华衣美服的人群中间,尽情享受面具带来的便利。
挺拔的身材,宽阔的肩膀,举手投足间毫不在意的随意气质,走到哪里,他都吸引来一片艳羡的眼光。
每个人都在猜测,在这付面具下该是一张怎样俊美的脸庞。
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面具下的这张脸既不俊,也不美。
因为,他在做着各种各样,不同形式,表情各异,甚至有些动作还是挑战极限的——
鬼脸!
说实话,要不是听说今天她会来,他一定早早地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我很看好那块地,很有升值潜力……所以,我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从富丽集团手中抢过来……”
那边厢传来一个嘹亮的嗓门。
这个大嗓门站在那圈男士的正中间。自信而掌控一切的神态,突出的将军肚,加上欲盖弥彰的纯金箔制成的面具,在在昭然若揭地显示出他的身份——安氏房产集团总裁、宴会的男主角、“影园”的新主人安越峰。
睁大眼睛,舌头尽量拖出。
——这个吐舌头鬼脸是送给爱说大话的老爸安老头子的。
这边厢是一阵莺声燕语。
“哇,这是香奈儿最新款晚礼服吧?”
“好漂亮。”
“SOSO啦。我倒是觉得我这条蒂凡尼钻石手链还不错。”
“哇,怎么没见你戴过呢,是新买的吧。”
“是前天在法国买的,挑了半天才挑出这么一样还算看得过去的东西。”
……
那个穿着黑色香奈儿晚装,俾倪群雌的贵夫人也很容易辨认,她不是别人,正是安夫人。
面具下的他鼻子嘴巴皱成一团,眼睛尽量往上翻。
——这个翻白眼鬼脸是送给他亲爱的爱慕虚荣的老妈史文倩的。
不好!
老妈向这边看过来了!快闪!
“小杰!”
溺爱而自豪的声音依然不出所料地响起了。
还是慢了一步。
他无奈地转过身,向那堆贵妇人走去。
史文倩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下好,连逃都没法逃了!
“各位,这是我的儿子安臣杰!”
“阿姨们好!”点头、打招呼,礼数周到而又风度翩翩。
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下的两道浓眉早已经不耐烦地纠缠在了一起。
“他现在就读于青藤学院,过了暑假,就是二年级学生了。”史文倩骄傲地宣布着。
“哇!好厉害,青藤耶!”
“听说学费贵得吓人!”
“小杰靠的可是自己的奖学金!”史文倩就差鼻孔朝天了。
在一片羡慕赞叹的“哇!”“啊!”声中,无数双手向臣杰的身上袭来,摸袖口,翻衣领,抓胳膊,拍后背……还好他戴着面具,不然这些手还会往他的脸上招呼过来。
可是,就连这一小片地盘都面临被侵犯的危险。
“早就听说安公子长得一表人材,不知今天是否能让我们见一见庐山真面目?”一只戴满戒指的胖手说话间就向臣杰的脸上抓来。
火气顺着脚跟快速窜上,几秒种后抵达郁闷的胸口。
有没有搞错?这群女人到底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个大活人,还是随便她们捏捏弄弄的大玩偶?
那只胖手抓到了面具的边缘,那些巨大的嵌宝戒指甚至还重重地刮到了他的面颊!
温和有礼的外表已经难以维持,克制已久的怒气眼看就要爆发——
一阵巨大的盘碗砸地的声音从自助餐桌方向传来。
侍者急匆匆地向那边涌去。
看来自助餐那里有些突发事件。
“妈,我过去看一下。”
巧妙地闪开企图掀开他面具的手,他从母亲的臂弯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接着斯文礼貌地对众贵妇人点了点头——一气呵成的动作,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最体面的方式从那群女人中逃出生天。
不管自助餐桌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刻,他都心怀感激。
可是,这股感激之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当他看清楚发生在餐台上的状况之后,所有的情绪都不翼而飞,头脑中只剩下了两个字——
混乱。
惨了!
小茵呆呆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片混乱。
她还是来晚了!
长条的餐桌上,早已是杯盘狼藉的景象了:盘子碎成一片、杯子打翻在地;盛着海鲜汤的锅子倒扣着;冷盆要不翻在地上,要不撒在桌上;热菜中,所有的鱼都只剩下一副骨架;红酒、香槟和饮料倾倒在桌上,为乱成一团的餐桌添上了由大片红色和黄色组成的印象派风格;而为客人们当场烹调美食的大厨脸上,更是多了两道清清楚楚的爪印。
更悲惨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很容易就能被揪出来。
顺着那显眼的沾着红酒的梅花脚印可以看出,混乱制造者并没有走很远。
就在那放面包的藤篮里,满月正舒舒服服地做着美梦,肚皮滚圆地在新出炉的面包上挺了出来,就差睡得四脚朝天了。
对他来说,这是这片混乱中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
——罪犯竟然这么容易就能被抓获。
另外一个不幸中的万幸是,大部分的贵宾,包括他的老爸老妈都没有太注意这边,毕竟,用餐时间已经过了。
侍者、厨子抄着扫帚、拖把、鸡毛掸等家伙杀气腾腾地赶到。
居然还有人手里拿着杀虫剂!
“阿杰,我们该拿这只臭猫怎么办?”一个侍者问道。
他坚持要佣人们直呼他的名字,每次听到“少爷、公子”等恶心称呼,他就寒毛直竖。时间长了,大家索性就直接叫他——阿杰。
“当然得赶快把它赶走啦!”
“可是,这不太便宜它了吗?”
“对啊,应该好好打它一顿,看它以后还敢偷吃!”
一片议论中,安臣杰没有说话,打量着面包篮中的那只黑猫。显然,这是只野猫,但有些地方,它又不同于一般的野猫。它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看来有人一直在照料它。
黑猫伸了个懒腰,翻过身继续睡,还发出了轻微的呼噜。
很明显,它喝醉了。
面具后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要在平时,这还真是只好玩的小东西呢。
“要我看啊……”野猫惬意的睡眠激发了某人的恼怒,“就应该把这只猫扒了皮,我做个油炸肥猫给大家吃!”
大厨小丁握紧了手中炒菜用的小铲子,因为生气,脸上那两道猫抓痕迹显得更红了。
臣杰皱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清脆的声音焦急地响起了。
——“不要啊!”
安臣杰这才注意到,人群的最前沿,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头发短短,眼睛大大的女孩子。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女孩的大眼睛里冒出怒火,“它不过是一只不懂事的小动物,犯了这么点错,也不用这么当真吧?”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格格不入地穿着蓝色旧棉布家居服、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应该就是这只野猫的照料人吧。
“喂,小姑娘,什么叫‘这么点错’?你倒好大的口气!你知道这一桌自助餐有多贵吗?光是这红酒就要上千元一瓶,不算别的,就算算这些酒,你说要多少钱?”小丁踏上一步。
好贵!
小茵暗中吐了吐舌头。
可是,再怎么贵,她也不能眼看着满月遭到不幸。
趁大家没有防备,她一个健步冲到面包篮前,打算先抱起满月,然后再找机会偷偷溜之大吉。
可惜,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就在她抱到满月的前一秒,一双大手先她抓起了满月,接着牢牢地捏住那只大肥猫脑后的槽头肉。
更可恶的是,这个戴着面具的公子哥好奇地左右晃动手里依然沉睡不醒的懒猫,还没心没肺地扔下一句:“这只猫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醉死了?看来可以直接起油锅开炸了。”
“喂喂,你怎么那么没人性?”小茵冲到那人跟前想抢下满月,无奈他高出她太多,“把猫还给我啦!”
“这么说,这只猫是你的了?”面具后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感觉,这张小小的脸庞看上去有些熟悉。
她犹豫了一下:“就算是吧!”
“那好,把猫还给你也可以,”他扫了餐桌一眼,“不过,你得先赔偿我们的损失。”
“赔……赔?”她的声音都快发抖了,妈妈呀,这要多少钱呀。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他慢条斯礼地接着道:“不多,才几万块钱吧。”
几万块?还不多?
不如把她卖了吧!
小茵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下满月,逃过眼前的困境?
先试试看实话实说吧。
她抓了抓短短的卷发:“钱我是没有啦,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家浇浇花,修修草什么的。这样可以吗?”
“你有工作经验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他开口了。
摇头。
“你有本科以上学历吗?”
再摇头。
“你有职业技能证书吗?”
俏丽的小脑袋已经摇得像只拨浪鼓了。
“抱歉,”他悠哉游哉地晃着手中的猫,“我家是不会录用你这样的人的。”
“喂!你搞搞清楚,我不是求着你找工作的!”
看到他那付眼高于顶、小人得志的样子,小茵就火大——不过有两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现在是在想办法赔你耶!”她生气地大叫。
面具后的他微笑了。
这个女孩还蛮可爱的,尤其是火冒三丈的时候。
看着那对冒火的大眼睛,一丝奇怪的熟悉感再次从脑中掠过。
难道他们曾经见过面?
摇摇头,甩去疑惑,他一伸手,把猫递到女孩面前——玩笑已经开够了。
小茵困惑地瞪着眼前的满月。
“你……你不要我赔啦?”
“不过就是一些大鱼大肉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面具后冒出,“再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一定住在这里附近,我怎么好意思叫邻居来赔钱呢?”
“真的?”小茵瞪大了眼睛,“以后本姑娘可不欠你什么啦。”
“真的。”声音中的笑意更浓了。
“什么!”小丁不服气地站了出来,他脸上的伤疤还疼着呢,“就这样放她们走啦,太便宜她们了!”
趁着那个戴面具的还没来得及反悔,小茵身手灵活地冲上去抢过了满月,再一溜烟地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直到把满月这只大肥猫安全地从栏杆里塞进了“蝶园”,这才回过身来,向着小丁调皮地吐起舌头。
“阿杰!你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小丁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阿杰——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
“阿杰!”她大声地叫着,这两个字从喉咙里冲出的那一瞬间,她有种回到了从前的感觉——很久以前,有那么一天,还是一个小小女孩子的她,也曾这么大声地叫着另一个小小男孩,他好像,也是叫——阿杰?
安臣杰有些诧异于她的失神:“怎么?”
“谢啦!”她终于回过神来,向着他灿烂地一笑。
尽管戴着面具,她还是能感觉到,在那面具下,他也在微笑着。
初夏的风从她身边掠过,吹起了她的短发。点点灯火在身边的树丛上闪亮,呼应着天上的星光。
有个女歌手在低吟浅唱:
……
IrememberwhenImeetyou
Whenyoureyestoldwhattodo
Sowedancednightaway
Thenyoutoldmetostay
……
栏杆就在身后,只要像来的时候那样翻过去,就能离开这纸醉金迷的世界,回到“蝶园”,回到属于她的天地中去。可是——
可是,也许因为这满天的星辰,也许因为这迷离的歌声,此时的她就像被施了魔法般,忽然不愿离开,忽然只想停留在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人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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