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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一章)(2)


  可是,外公不为所动。
  从上海回来,永城也变得像上海一样乱了。原来也是乱世,但原来的乱并没有把生活秩序打乱,一切都按部就班运行着。可现在,很多人想要离开这个城市,一些人开始朝南方迁徙,一些人去了台湾,一些人则逃往云南和广西。
  索菲娅嬷嬷也要走了,她要回到她的法兰西去了。
  索菲娅嬷嬷走的时候,来到杨小翼家。她夸张地和妈妈拥抱,一边哭,一边说:
  “……亲爱的杨泸,我得走了。共产党要来了,共产党不喜欢外国人,我没办法留下来。真舍不得走,我舍不得你们,我会想你们的。”
  然后蹲下来,捧住了杨小翼的脸,说:
  “亲爱的宝贝,你知道吗?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是你的接生婆。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吃了好多苦。不过,你的命很大。你来到这个世界时,哭声很大,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我那时想,你是个会走得很远的人,像我这样。我都没有想过到中国来,可我来了,我走得那么远。认识你们真是高兴,我舍不得离开这儿……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再见……”
  说到这儿,索菲娅嬷嬷已泣不成声。妈妈开始安慰她。她却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可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杨小翼被分别的悲伤气氛感染了,她哭得比谁都响。毫无疑问,索菲娅嬷嬷的悲伤是真实的,看她的表情。仿佛经文中所说的世界末日到了一样。杨小翼在悲伤的间隙,发现妈妈的表情非常平静,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笃定。
  索菲娅嬷嬷走后,妈妈每天晚上都听收音机。收音机是这次去上海时外公送给她的。收音机发出一些铿锵声音,伴随着嗞嗞的干扰声。那些日子,杨小翼特别能睡,一次,她从睡梦中醒来时,妈妈的收音机还响着。她以为妈妈睡觉时忘了关收音机,她摸到妈妈房间,想把收音机关掉。但妈妈还没睡着,她的目光明亮而热烈,能把人灼伤。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她让杨小翼过去,然后抱住了她。
  “孩子,马上就要解放了,你爸爸要回来了。”
  那天晚上,杨小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直以来关于爸爸的形象就像变幻无穷的天边流云,但此刻似乎固定了下来。她从未这样真实地感受爸爸的存在。这种感受像浴室的蒸汽包围了她,让她感到温暖。这天晚上。她做梦了。在梦里,爸爸的形象非常清晰,爸爸低头亲吻了她的脸。但醒来后她怎么也想不起爸爸的样子。
  难道,爸爸终于从梦里来到现实中了吗?
  米艳艳在楼下叫。杨小翼放下镜子,来到阳台上。米艳艳向她招手,叫她下去。
  杨小翼刚在米艳艳前面站定,米艳艳就急不可待地问:
  “他带你妈妈去哪里了?他和你妈妈认识吗?”
  杨小翼突然严肃起来,她压低声音说:
  “米艳艳,你不要同人说,我只同你一个人说。我妈妈说,我爸爸马上要来找我们了。”
  “那人是你爸爸吗?”米艳艳问。
  听到米艳艳这么问,杨小翼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米艳艳,只是诡秘地笑了笑。她心里有一种甜蜜的镇定,她相信那人就是爸爸。
  米艳艳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米艳艳说:
  “我见过他,那天妈妈带我去给解放军演出,他也在台下看。他是个大官嗳,我妈妈说,他接管了永城,他叫刘云石。”
  这就对了,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杨小翼灿烂地笑出声来。
  “但是,小翼,那个男人是有老婆的呀,我见过她,演出那天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还有两个小孩呢。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那天,那个女孩一直在台下闹,我妈妈根本没法唱戏。后来,那个军官打那个男孩的屁股,骂那男孩没管好自己的妹妹。”
  杨小翼不相信米艳艳的话,她认为米艳艳这是在嫉妒。米艳艳这么说是因为米艳艳的爸爸,那个典当行的老板,其实也是有家庭的,还有两个老婆呢。那典当行老板有六个小孩。
  有一次,杨小翼在公园里见到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王香兰是永城越剧团的名角,公园里的游客见到她非常开心,都争着要她的签名。王香兰站在西门子公司那只永远转动的巨大的风扇下,享受戏迷们的欢呼。这时,人群中突然蹿出两个女人,当街骂王香兰不要脸。王香兰不示弱,和两个女人对骂起来。两个女人就围了上去,扯王香兰的衣服和头发。三个女人打作一团。这时,杨小翼看到那个典当行老板带着他的六个孩子,茫然地站在马路对面。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拿着一支冰棒,他们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真的像经文里所说的天使。
  当时,杨小翼是很吃惊的。后来,慈恩学堂的范嬷嬷告诉杨小翼,那两个女人就是那典当行老板的两个老婆,王香兰只不过是他的相好。“这是违背上帝的旨意的。上帝先创造了男人,又从男人身上取了肋骨创造了女人。按上帝的旨意,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并要照顾好女人,直到一起进天堂。”范嬷嬷说。这段经文杨小翼早就听过了,但她有点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一根肋骨怎么会变成一个女人呢?不过经文上说上帝是万能的,男人还是用泥土做的呢。在一撮泥土和一根骨头之间做选择的话,她宁可选择一根骨头,虽然这根骨头是属于男人的。
  杨小翼一直没有同米艳艳讲公园里看到的这一幕。她觉得这是很残忍的事。她还是有点同情米艳艳的。米艳艳曾叫她“私生女”,她想米艳艳自己才是呢。杨小翼说:
  “也许你看错了吧?米艳艳。”
  “我不会看错的。那军官好凶嗳,把那男孩的屁股都打出血来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带你去吧。”
  那年冬天,风和日丽,街上行人很少,经常见到的是一些士兵,他们衣着单薄,军容整洁,和穿着厚厚冬装的市民比,他们显得神清气爽。杨小翼和米艳艳走在街上,有一个士兵还俯下身子把杨小翼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军人的笑容灿烂而调皮,他的牙齿很白,给人很深的印象。他放下杨小翼后,一摇一晃地朝县学街走去。然后进了一个院子。那个院子看上去很隐蔽,它的台门正对着一条幽深的弄堂,弄堂口子上有两棵巨大的香樟树,把天空遮去了大半。
  米艳艳说,那个军官就住在这座院落里面。
  院落的围墙非常高,除了院子里的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杨小翼什么也看不到。米艳艳把杨小翼抱了起来,让杨小翼趴到围墙上。杨小翼先看到院子北边的那座小楼。那是一幢简朴的水泥结构两层楼房,它的屋顶是平的。顶上有一个铁皮棚子,在冬日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芒。小楼立在那里,显得相当笨拙,就像一个巨大的积木玩具。小楼的四周都是植物。那小楼前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她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这时,两个孩子从那小楼里冲了出来。一个是男孩,长得很像那个军官,另一个是女孩,长得比那男孩矮一些。他们像是在吵架。那男孩手中拿着一架望远镜。那个女孩缠着男孩要玩他的望远镜,男孩没理她。女孩很凶悍,她在用脚踢那个男孩。她叫那女人为“妈妈”,要那女人收拾男孩。男孩被女孩踢得哇哇地叫起来,但那女人对两个孩子打架无动于衷。这时,男孩拿起了望远镜,对着围墙张望。女孩也发现了正攀援在围墙上的杨小翼,她就跑到围墙边,对着杨小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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