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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黑边眼镜的青年(5)



  我敲开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门。那是教学楼东边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张小床。我问起“逃亡地主”的事,谁知他一说比我想象的还简单,他曾对什么人说过,这宿舍太小,家乡房子大。“逃亡地主”就是从“家乡房子大”这个说法一步步“推理”出来的。

  我对他说,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有人顺着这个罪名胡言乱语,因此应该把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写出来,还要把那天关于“家乡房子大”的谈话过程写出来,作为申诉交上去,也算备个案。

  蔡祥明说他不会写这种东西,求我帮他写。又说要写这么多内容挺费事,这房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到书库去写。

  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着《人民手册》。

  那天我在尘封的书库里给他写好了申诉,他说昨夜反复思考还是暂时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给谁,暂且放在手边,等到有事时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却早已在东张西望间看到了那一大迭《人民手册》。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册》,他没有阻止,因为这个书名不会给他带来“散布反动书籍”的罪名。他说他要暂时离开一下去开会,一小时后回来,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连忙找一个凳子爬上去拿下两本《人民手册》,很快找到陈毅市长的讲话,还摘录了他正面评价中国民族资本家、私营企业家的几段话。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这个书库。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一小时后,我跟着蔡祥明先生悄悄地离开了书库。三小时后,陈毅市长的话已经写在爸爸的申诉报告中。

  我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兴。

  但是,谁能想到,正是我的这个举动,给爸爸带来了灭顶之灾。

  两个星期之后我知道了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诉后认为是“翻案”,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爸爸又一次复述陈毅市长当年的讲话内容,造反派便大声呵斥道:“你知道吗,陈毅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的人物,北京已经开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随口嘀咕了一句:“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停——余学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响起,爸爸抬头一看,是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喊“停”后好一会儿不再有声音,无论是爸爸还是批斗会全场,都在等待。

  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在喉底轻轻笑了一下,终于开口。下面这段,是他与我爸爸的问答——

  问:你刚纔是说,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唔。

  问:你过去学过语法吗?

  答:学过一点,忘了。

  问:“主语”没有忘吧?

  答:这没忘。

  问:“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我们。我是说我们大家对陈毅市长都不能过河拆桥,不是专指你们造反派。

  问:专指我们造反派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那么年轻,无权无势,说得上对陈毅过河拆桥吗?

  答:我说大家。

  问:什么大家?你的级别有多高?

  答:我没有级别。

  问:一个没有级别的人能对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国务院副总理过河拆桥吗?

  答:可能用词不当。

  问:你用词很当。你说对陈毅不能过河拆桥,是在说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陈毅当作渡桥和工具,你老实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指谁?

  答:……

  问:触及要害就不吭声了吧!其实你刚纔躲来躲去,就是在躲主语,躲要害。既然这样,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声口号: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

  ——从那天晚上开始,爸爸的问题性质变了。

  我听了爸爸对这个过程的叙述,头也晕了。“你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层政治啊。”我说。

  “不,全连上了。那次批斗大会后,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张茂宏揭发,说「***」开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对他说过,陈丕显打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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