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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所爱

  记忆里,老家进入腊月,便是腊货熏制旺季。岁尾三十团圆饭,桌上不摆出几盘腊制食品,纵有鲜肉亮相,仍属"糊口",无非比平日多道荤菜而已。这般将就,是对春节的敷衍,往往会惹人轻看。

  正月的光阴,跑得飞快。元宵节过罢,大人换上工装,学童摊开课本,心思转移,拜年话渐行渐远。唯有殷实人家,嘴角尚未褪尽喜气,案板上依旧时有腊货出没。

  斯文些的一家之主,能将偶尔上桌的美味,享用得有板有眼。往往一改节中随意,端起酒盅,浅抿一口,伸箸夹起亮闪闪的一块肉,或一片肠,并不顺势入口,暂停推进,似有不舍的端详,惜别的踌躇,甚而凭吊的怅惘。心下满是明白,所有的美妙,万勿好戏连台。口腹之欲的重逢,同样须有间隔,讲究的是应季循环。

  正月下半段,仍有人家操办宴请。这些绝非拾遗补缺的应酬,多邀"稀客",日子早经谈妥,故而,万不可视作寻常吃喝。此刻上席的腊肉,皆为遴选的臻品。主菜四周,聚拢各色煎炒蒸炖。东家一再自谦的"便饭",不断收获客人的饱嗝:安逸,巴适,今天嘛,才算伸伸展展过了个年。——老家的习俗,便是这样,过年的压台戏,往往在门庭若市消停之后。

  天气一天天暖和,到了旧历二三月,又有三朋四友谋划打牙祭。开卷有益未必人人肯信,开饭有益一定个个爱听。杯盘碗盏数十天的素净,让人开始追思春节的铺张。饕餮之徒的肠胃,早无气节可言,压抑到对个暗号就上钩。甲说上句"包谷酒",乙接下句"老腊肉".这两样到位,余下的配菜,全成枝节,随便兼搭就是了。耳闻上海人下馆子,点菜亦有类似默契,只是沪语柔媚,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某人刚诉苦"一天不见青",随即有应和"两眼冒金星".这就等同知交,瞌睡来了递枕头,会心一笑,携手入席。有得青青绿绿的"鸡毛菜"坐镇,草草添几种海味、山珍,便成盛筵。

  其实,在冰箱缺席的年头,只有到了乡下,方可窥见"老腊肉"的尊容。那般黑黢黢、油乎乎,堪属不同凡响的色彩。你越是肤浅,越容易痴迷,越不舍失之交臂。远虑深谋的庄户,年节里会时时眷注腊肉的存量,不搞大手大脚,反会挑选若干,悬挂于火塘上方。如此天天烟熏火烤,正是山民妥帖的储存。从水稻挠秧的六月,到开镰挞谷的八月(均为旧历),预期的盖屋建房,意外的人来客往,老腊肉都是鞭策或救急的功臣。

  暑天的溽热中,腊肉命长,搁放越久,煮出来味道越均匀、厚实。那年夏天,有同学提议,我等三人,凑了几斤肉票,在城里买上鲜肉,搭车下乡,去找他表哥以物易物。新婚的表哥,爽气外露,将肉递给老婆,吩咐割下一截,下厨收拾。表哥说完,跑着来去,从菜地拔回一把蒜苗。中午白米干饭,一盘清炒嫩南瓜丝,一钵回锅肉,叫人忘掉客套,个个热汗淋漓。酒足饭饱,表哥取出"置换"的腊肉。我接过手,明显重于带去的鲜肉(一斤鲜肉,应获腊肉八两)。不忍表哥吃亏,我们表示补偿一元(当时鲜肉市价五角八分一斤)。他连连摆手:"不亏,不亏。早想尝口鲜肉,莫得肉票,这一顿正好过瘾。"我们听罢,不再坚持,索性拜托表嫂,趁炭火方便,帮忙一把。表嫂动作麻利,又有章法,将腊肉烧皮、泡胀,刮洗一净后,切成三份,再用草纸包得方方正正。告辞时,表哥家的小黄狗尾随着,发出莫名呻吟。我们走上一里开外的公路,它才怏怏而回,好像认定这几位贪心不足,吃过喝过,还骗走了主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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