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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母子情(3)


  “妈妈,我只想你,我怕你见不到我伤心死……就拼命爬……难爬死了……我以为我的半截被飞机切掉了……”
   “妈妈,想着你我就有劲了……我真怕见不到你了……就拼命从飞机里爬……爬出来了……”
  他说一次我哭一次。无论我怎么岔开话题,他还是依然如故地不断重复。我没有办法,只能任那血腥的恐怖一次次地摧残我的儿子,一次次地揉碎我的身心。我之所以也要重复孩子的这些话,是想说那场灾难带给我们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心灵的伤痛和灵魂的摧残!
  如果说在飞机掉下的那一刻幸免于难是度过了第一道鬼门关,那止住腹部出血是度过了第二道鬼门关,接着就该与儿子一道过第三道鬼门关——做腰椎手术了!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手术。家属签字的手术单上,详细地写满了手术的危险性,每一条都危及着我儿子弱小的生命。例如患者做脊背手术必须趴着,万一患者的脾脏再破裂,医生连把他翻过身来抢救的时间都没有。
  我把手术单拿到孩子的父亲床前,他才看到第二行时就泪水横流,看不下去了,我只得含着眼泪签了字。我和儿子是他的两块天,儿子这块天塌了,我这块天不能再塌了!我拼死也得把这片天顶住!
  我们都为孩子的手术和命运心急如焚,他却单纯得很。他没有想过手术的失败,他只幻想着手术后他又能跑啊跳啊的去放风筝去打雪仗去游泳。他兴冲冲地对我说:“妈,你就站在手术室门口啊,等门一开我就出来了!”临进手术室时,他笑笑地向我招招手,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我都快饿死了,你给我买个大蛋糕,我一出手术室就吃!”
  我哽咽着点点头,轻轻地吻了吻儿子的额头。从小到大,这是妈妈鼓励儿子的惟一动作。
  这个手术叫压缩棒内固定术。也就是用一个金属棒把儿子腰部骨折的部位固定起来。
  手术还算成功。
  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儿子,脸色纸一样苍白,白色床单裹着的简直就像小尸体,身上吊着的许多管子,就像许多条蛇,缠着儿子,吞噬我心。
  手术清醒后的儿子,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可以什么时候拆线,可以什么时候走路。他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就是为了拆线走路的那天。我,医生,还有他的姥姥、姥爷和小姨都给他编织着美丽的谎言。“鹏鹏,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拆线几天后就可以走路了。”
  于是他就天天问着拆线的日子,天天数着拆线的日子,天天盼着拆线的日子,生怕医生和我们忘了给他拆线。
  可是,谎言再美丽总是要破的。现实再逃避还是会来的。当拆线那天终于来临时,我不知道该向儿子怎么说。儿子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滔滔不绝地给我说他做梦了,梦见自己能跑了能跳了,梦见妈妈在后面追他,他一个劲地加速、加速,不让妈妈追上,最后他飞了起来,高高的,他看见妈妈在下面拍手笑。他说,拆线时,一定要把姥姥姥爷小姨和爸爸都请到现场,他要给大家唱歌跳舞,表演踢足球滑旱冰踩滑板,他要好好感谢妈妈姥姥姥爷小姨和爸爸对他的照顾。他不知道我们早已悄悄地给他准备了一张崭新的轮椅,一张禁锢他的身心和灵魂、折断他翅膀和理想的轮椅!
  天一亮,他就嚷着,妈妈,快点给我洗脸,快点把那双鞋子拿来!我一会儿要穿着它走路!那是一双我从深圳带来的高梆运动鞋,是他在深圳的表哥买的。很厚实,很漂亮,他特别喜欢!他情绪好的时候,总要我把这双鞋拿出来,给他看看。现在他把这双鞋拿在手里看呀摸呀,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向往,充满了陶醉。看着看着,他的泪就出来了,山泉水一样,咕噜噜地就出来了。是啊,他盼这天盼得太久了。他在死亡的炼狱里那么苦苦挣扎拼命搏斗,为的就是今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伤心。我的心里装满了哀愁装满了泪水,可我不能让它流出来。儿子一个劲地催我快给他穿鞋,一个劲地嚷着要快点下床走路。我慢吞吞地把他的床摇下来,慢吞吞地脱掉病服,穿上衣服,又慢吞吞地给他穿裤子,穿袜子,最后不得不给他穿鞋子了——那双盼望以久的新鞋子了。等我低下头不得不给他系上鞋带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滑落到他的鞋上,滑落到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境地里。
  儿子的笑声,像关在牢笼里终于放飞的鸽子,爽朗极了,舒展极了,舒心极了。一系完鞋带,他就想挺地站起来走路。可是他怎么用力,就是动弹不了。好不容易把上身吃力地支起来了,腿却死了一般,一点都没有知觉反应,一点都动不了。惊恐的眼神,刹那间出现。姥姥说,孩子,睡得太久了,腿麻木了,先歇歇。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命令道:“妈妈,抱我下来!我要走路!”。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下了床。 我们五个人架着、抬着他,都无济于事。他晃动了几下,英雄般地扬了扬头,以示自己站了起来。医生们站在前面一个劲地鼓励:“嘉鹏,挪一挪腿!挪!往前挪!”孩子用尽了全力,憋紫了脸,都挪不动一丝一毫。他忽然惊恐地叫了起来“妈妈,我在走,为什么不动?我在走,为什么不动?是不是以后都这样啊?妈妈?妈妈?妈妈!”看我不应答,他又急切地问他的姥姥姥爷舅舅小姨和医生。当得不到答案时,他野狼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你们都骗我啊!你们都骗我啊!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啊?妈妈,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啊,妈——妈——”
  孩子的哭声,像一千把刀割在我的心上。孩子的梦一下子灭了,我的心也彻底的碎了,凉了。尽管我早已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与结果,可我还是自欺欺人的盼着孩子能够出现奇迹,能够站起。因为我的儿子经常给我创造奇迹。我盼望他再次给我创造奇迹。可是,他却一点都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他才12岁,他还是一朵花啊,还没开放就谢了,我真不甘心啊!我,家人,还有医生,全都哭了起来。孩子,妈该怎么办啊,如果可以,让妈的命来换你吧!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正像妈妈所说,我每天都盼着刀口早点长好,早点拆线。我在梦中都无数次想象着拆线后的喜悦。我想,要是能走路,我首先要到病房外晒晒太阳,看看蓝天,听听树上鸟儿的欢唱。其次,要让妈妈带我下饭馆,美美地饱餐一回,我一两个月没吃饭了,我饿死了。当然还要把作业补完。这对一个健康的小朋友来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但对我却失败了。我什么都想到了,比如走得慢,走不稳,甚至有点跛,就没有想到我一寸都不能移,没有想到我要与轮椅相伴一生。


作品集彭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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