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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与木偶(一)(8)



    他倒不一定非要悲哀地了结一些人才感到过瘾,可是如果不这样就不能出人头地的话,那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对于一个追求赫罗斯特拉托斯荣誉的人说来,美和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建立了一个也许是最大的奸细网。他是一个带着一大群狼犬的猎人。他捕猎往往只是为了爱好。他认为审问是最枯燥乏味的事。他最感兴趣的是抓人。然后看着人们站在他面前,听候发落。有一次,他逮捕了两百多个布拉格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工人、司机和售票员,他赶着他们在铁轨上走,阻碍了交通,扰乱了运输,他却感到极大的快慰。后来,他又把其中一百五十人释放了,夸口说这一百五十个家庭会把他当作大恩人。

    博姆经常处理一些涉及人多、但意义不大的案件。我是偶然落到他手里的,这是一个例外。

    “你是我办过的最大的案子,”他常常坦率地对我说,他感到骄傲的是我被列入最量大的案件中了。这或许是我生命得以延长的原因。

    我们相互尽力地、不断地说谎,但也不是毫无选择的。我总知道他在撒谎,而他却只有某些时候才知道我在撒谎。当谎言十分明显时,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停止它而谈别的什么问题。我想,对他说来,重要的并不是确定真凭实据,而是不要给这个“重大案件”留下什么阴影。

    他并不认为棍棒和铁链是审讯的唯一手段。他还比较喜欢针对“自己的”对象的情况采取劝诱或恫吓的办法。他倒从来没打过我,除了头一天晚上以外。但当他认为必要时,他会借别人的手来打我的。

    的确,他比别的盖世太保有趣和狡黠得多。他的想象力比较丰富,并且善于运用它。我们常常乘车去布拉尼克进行荒唐的对话。也常坐在花园的一个小饭馆里,观看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们逮捕了你,”博姆富有哲理地说,“你瞧,周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吗?人们走着,笑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世界还像从前一样照样继续存在下去,就像不曾有过你这个人似的。在这些行人里,一定还有你的读者,——你想想,他们难道会因为你而多添一条皱纹吗?”

    还有一次,在审问了我一整天之后,他把我塞进汽车,领我去逛暮色苍茫的布拉格,经过聂鲁达街来到赫拉德恰尼:“我知道,你爱布拉格。好好瞧瞧它吧。你难道再也不想回到它的怀抱里吗?它是多么美埃纵使你不在人间了,它也依旧这样美……”他很会扮演诱惑者的角色。夏天傍晚,布拉格已经散发着初秋的气息,它被淡蓝色的轻烟笼罩着,犹如成熟了的葡萄,又像葡萄酒那样醉人。我愿意看着它直至世界的末日……但是我打断了他的话:“……等到你们不在这里了,它会变得更美呢。”

    他冷冷一笑,这个笑与其说是狠毒的,倒不如说是有点凄惨,他说:“你真是个玩世派。”

    后来他还常常回到这天晚上的话题上来:“等到我们不在这里了……这就是说,你仍然不相信我们会胜利吗?”

    他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本身就不相信他们会胜利。我向他讲起苏联的力量和它不可战胜的道理时,他注意倾听着。这是我最后几次“审讯”中的一次。

    “你们每杀死一个捷克共产党员,也就是毁灭德国民族未来希望的一部分,”我不只一次对博姆说。“因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拯救德国民族的未来。”

    他摆了摆手。

    “如果我们失败了,谁也救不了我们。”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你瞧,这最后三颗子弹,我将为自己保留着。”

    ……这不仅是对这个木偶的刻画,而且也是在刻画那个日薄西山的时代了。

    吊裤带插曲

    对面牢房的门旁挂着一副吊裤带。男人用的十分普通的吊裤带。我素来就不喜欢用这种东西。可是现在,每当有人打开我们牢房门的时候,我总是高兴地望着它: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们把你抓来关进牢房,也许很快就把你处死,但他们首先得把你的领带、皮带或吊裤带之类的东西拿去,免得你上吊(其实用床单也可以很方便地上吊)。这些寻死的危险工具一直搁在监狱的办公室里,直到盖世太保中的惩罚女神决定了把你押解到到处去做苦工、去集中营或赴刑场的时候。这时他们就把你叫去,郑重其事地将这些东西发还给你。但不许带进牢房里去,只能挂在门的旁边或者门前的栏杆上,一直挂到你离开为止。因此它就成了这个牢房的一个居住者即将被迫旅行的明显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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