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岸,城市是海
时间:2008-10-30 作者:西门佳公子 点击:次
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出发时间。仿佛是一尾恋栈鱼缸的鱼,早已息了游回大海的心。从小镇到工作的市上,大约需要3个多小时的车程。从小镇到县城要2个多小时,从县城到市里要一个多小时。为了能在小镇多呆些时间,我精确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秒,只要能在晚上赶到市上不影响第二天上班就行了,去早了也是无事可作,一个人呆在屋里总觉空虚无聊。 每次回小镇,我都喜欢找几个朋友喝一顿酒。即使不喝酒,就是听听他们说话也是好的,感觉特别亲切。我喜欢听他们讲些关于小镇的人和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镇,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涉及生老病死,可是每一件我都觉得很新鲜,都想了解。我听他们说,哪一天到河里捉鱼去了,哪一天又到后山打鸟去了,我就心生向往,真想有机会随他们一道去。他们是幸福的,脸上永远流露出一种乐天知命的表情,哪像我整天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小镇,这样的人还很多,脸上永远看不到一点忧伤的神情,即使有心事也总是藏在心里。对待生活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就是天塌下来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小镇人天生就是这种性格。 小镇的面貌没有多大的变化,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也还是那拨人,变化的只是时间。一回到小镇,我就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隧道,仿佛又回到遥远的从前。天晴的日子,阳光懒洋洋地照在陈旧斑驳的建筑上,散发着一种颓废而迷人的气息,最阴暗潮湿的天井中,时光缩在那里轻轻打盹。即使有再多的人从它身边经过,它也会充耳不闻。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小镇,就像一幅风干的画,静静地晾晒在岁月的墙壁上,瑟瑟作响。 记不清我在文中多少次提到小镇,但我对它的表述才刚刚开始,而且每写一次,我就离它更远一次。我对它究竟了解多少呢?除了记住它的几条主要街道,一些被岁月漂白的木头房子,周围的几座大山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一个虚幻的处所,我能看见,却无法真实地走进。虽然我在其中生活多年,但对它仍然一无所知。 在周末或节假日,我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三三两两散布在小镇的街道上。小镇人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不会表现出过多的好奇,有的还表现出某种敌意或傲慢。小镇人自有他们的自尊。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外面来的,就对你另眼相看。小镇人这种盲目的自信已经保留很久了,他们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经常说,你别看那些城市来的人,看起来衣着光鲜体面,其实抠门得很,吝啬得很。而小镇人一贯看不起这种人。不光看不起,而且还会加以嘲笑,用他们似是而非的想像加以嘲笑。可是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很虚弱的,毕竟这些外地人比他们的生活要优越得多,不能不承认这个现实。 我是在星期五下午回小镇的。乘着中巴一路走来,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萧条荒凉起来,越往山里走,这种感觉就更为明显。深秋的群山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暮气,像个低头沉思的老人。待走进小镇时,我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灰色。路两旁的树叶差不多快掉光了,花溪河里的石头还是那么坚硬阴冷,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我极力回想起去年在小镇生活的情况,浮现出来的是另一个更为迷离的小镇。晚上我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静得出奇。凄清的小镇,冷寂的空山,这个画面让人心动,仿佛是某部武侠电影精心设计的一个场景,应该是产生某个故事的地方,然而一切无声无息,它和城市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印象中沉淀下来的小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时间依然没有改变它的白天和黑夜,然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却变了,来的来,去的去,大地上可曾留下他们的足迹? 不大的雨点滴在房顶上的青瓦上,滴答、滴答、滴滴答答,像一曲哀怨的琵琶或古筝。我再次感受到小镇泥土一样的静谧,这是我目前的生活所需要的,我需要抖掉身上的浮尘,全心全意感受宇宙的清空和神秘。这也许是我喜欢小镇的原因,我就像一枚被包裹在泥土中的种子,黑夜给了我发芽的准备。小镇的夜晚是别处不多见的,是我生活的城市无法具备的。正因为如此,我在小镇呆的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母亲在镇上的老房子中孤独地生活。当我推开家门,屋里一团漆黑,我看到黑暗中一道孤独的影子坐在凳子上出神,那就是我疲惫而衰老的母亲。我问她,为什么不点灯呢?母亲答,节约电费。我无语。母亲乍一看到我,游走的灵魂仿佛又回到她的体内,人一下变得精神多了。面对母亲,我有说不出的愧疚,我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只有在母亲眼里,我才是个宝。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给她,让她一个人忍受着晚年可怕的孤独和寂寞。听说我想在市里买房子,母亲表示坚决支持,尽量压缩自己的开支,希望将来给我一点帮助。母亲已经帮我一辈子了,不知哪天才能让她彻底放心。我口头上说,你别管,我自己想办法,可内心深处却又有种隐隐的期待,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生活的压力已经扭曲了我的性格,将来不知道还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母亲住的老房子阴暗潮湿,光线不好,在这个破烂的房子里,母亲已经住了10多年了,而且还会住到老,不可能搬走了。有次,一个外地人从门口经过,看了一眼,说,想不到这样烂的房子还有人住。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心里叹口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几次,当外来的游人举着相机对着我家的老房子频频拍照时,我妻子走出来干涉说,照什么照,要照拿钱来。我挥了挥手说,让他们照好了,要什么钱。这些人能欣赏我家的老房子,我心里感到高兴。妻子不解地问我,你说这些破房子有什么照头?跑这么远来,他们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我说,你不懂得欣赏美,别乱说。妻子把罪一撇,美个屁,我早就住腻了。我说,等着吧,等我哪天有钱了,把你接到市上去。妻子说,我才不去呢,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做乡巴佬好。我一个人在外面常常惦记着我说过的话,我想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妻子从小在小镇长大,到目前为止没出过远门,对城市不感兴趣在情理之中,可是我还是想把她接到市上来。妻子在镇上一家私人企业上班,每个月拿着不多的一点薪水,可是她已经相当满足了。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钱人过一天,我也过一天,想那么多干嘛?我才懒得去想呢,走到哪算哪。妻子的话对我有相当大的启发,但还是对未来充满野心。 女儿在外地读书,一个月回来一次。见过世面的女儿经常对我说,爸爸,外面的世界是要精彩得多,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小镇了。女儿大了,野心勃勃。她想做一只自由飞翔在城市上空的鸿鹄。我只能说女儿勇气可嘉,只知道城市的繁华,却不知道城市的污秽。我为女儿的稚嫩暗暗担心。星期天上午我送女儿离开小镇,临别时她说,爸爸,你在另一个城市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望着女儿坚毅的表情,我稍稍感到一丝放心。 有一次,我和朋友喝酒时讨论起了小镇和城市的关系。我说,小镇是岸,城市是海。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进一步解释说,哪一天我在城市的海中游累了,或是被海水呛住了,我就游回小镇的岸上。朋友反问道,要是你在城市的海中溺死了,怎么办?我说,如果是那样,我的灵魂也要游回小镇去。朋友笑着说,我看你适合回镇上当个现代隐士。我看了看他,无奈地说,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可谁来养活我呢?所以我还得在城市的海中苦苦潜游,希望找到一片梦中的绿洲。 朋友连连摇头。我大声说,你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这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朋友还是摇头,我大怒,你他妈真以为虾子就没有血了?在梦中,我和朋友狠狠干了一架,我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