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确切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此时刚好十五点四十分,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守时的人。记得以前和男朋友约会,总是要迟到三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更甚有半个小时之久,这里面多少有点做作的劲儿。总之一句话,我的时间观念极差。
这时我抬起左腕又瞄了一眼,十五点四十五分。
八月末的午后,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树叶翠绿葱茏,有飞鸟从头顶飞过。
这时,我朝紧闭的铁栅门内望了一眼,铁栅门内一如既往的静寂,唯有周遭流动车辆的尾气永远不知疲倦地飞舞着。
正当此时,身边多出一个人,年岁与我相当,或者与我充当着同一个角色。我看着她想道。
我看了她一眼,天蓝色的帽子,帽子下面有几缕头发凌乱地露出来。天蓝色的上衣,天蓝色的裤子,料子是早些年母亲称之为“的确良”的一种质地。脚上穿一双已经变为深灰色的“白”色运动鞋,看不清是什么牌子,或许根本就没有牌子。再看上衣,左胸前绣着鲜红色的四个字“恒达物业”。
我再一次朝铁栅门内望去的同时,我发现她也朝里面望去。看一眼后收回目光,望向别处,就这样一直反复着。
反复了数次后,我突然有了和她交谈的冲动。比如关于那个“讨厌鬼”。她昨天不少于喊我五百次“妈妈”,我觉得。“妈妈,我明天穿哪条裙子?”“妈妈,我粉色的书包好看还是紫色的?”“妈妈,我姨妈送我的那块大橡皮呢?”“妈妈,你说我是带布料笔袋还是铁制笔盒?”“妈妈,你就削了五根铅笔吗?不够吧?”“妈妈,你说这球鞋的颜色和裙子配吗?”……我终于火了:“都马上戴红领巾的人了,还问,问问问,自己的事情不会自己做主吗?”而后,她爬在床上抹眼泪。没过三分钟,我就又凑上去拉她的手:“是妈妈不对,走,妈妈陪你选去。”然后,她破涕为笑。
而今天清晨在铁栅门门口的一句:“妈妈再见”就是今天至此时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有点失落。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样子,甚至连她平时挑食时让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变得可爱起来。此刻我想,假如她昨天喊了我五百次,那么我今天愿意让她喊我一千次。
我又朝里面望了一次,她也是。我想问她,昨天和今天都是什么心情,是不是和我一样。可我没有,因为我们并不熟悉,我性格不内向,可是不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十六点整,一切如故。出门蹬了双七公分高的细高跟,脚尖前倾,有点不适,我来回走了几步。她还在朝里望。
十六点过十分,我看见铁栅门里如同捅了一窝蜂。我努力找寻“讨厌鬼”的面孔。终于,我看到她在“蜂”中间晃动的脑袋,心头一阵狂喜。她看到紧贴在铁栅门上的我,笑了,并努力地挥手。按照她当时的嘴形,我看见她在“执行”一千次中的其中几次。
不一会,铁栅门开了。她向我跑来然后扑进我怀里,可以看出,她离别大半天后对我的想念。我在吵闹的人群中搜寻着穿天蓝色衣装的女子,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并不容易。
就在我拉着“讨厌鬼”欲将离去时,我看见她半跪在地上给一个小男孩系鞋带。也许他也是她的“讨厌鬼”,和她一样有两团红脸蛋。系完后,她牵起小男孩朝我们相反的方向走了。
以后的日子,我天天去接“讨厌鬼”放学,天天朝铁栅门里面望。天天能看到穿天蓝色衣装的她。也和我一样,天天朝铁栅门里面望。
“讨厌鬼”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姓崔,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任教两年,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开学三天后我用一个精致的手提袋装了一套“欧莱雅”送给她,说以后多关照“讨厌鬼”。她起先客气地推脱着,最后执拗不过我的盛情相赠,就收下了。
期中考试,“讨厌鬼”的成绩没有我想象中的好,但我并不批评指责,与那些无聊的数字相比,我更希望她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之后不久测试了一次拼音考试,“讨厌鬼”得了满分,听她说有一个男同学也是满分,全班就他们两个,这使我很是高兴。
一天放学后,崔老师拉着“讨厌鬼”的手走向我,我以为“讨厌鬼”闯祸了(讨厌鬼很调皮捣蛋),心里焦急地慌。谁知她走向我对我说:“真是要恭喜你呀,你家张玥拼音得了满分,这很难得,我出的题不算简单。全班就两个孩子得了满分,还有一个男孩子叫丁什么来着?”她边说边做思考状。
“丁玉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转身一看,是她。穿天蓝色衣服的女子。
崔老师望了那个女人一眼,继续说:“你家孩子底子厚,幼儿园在哪里上的呀?早上几点起床啊?早餐都怎么吃的?是谁辅导作业?”这些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就当我们说话的空隙间,那女人插过来一句话:“崔老师,我家丁玉豪平时表现怎么样?”崔老师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并不答话。又和我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我们挥手告别时,我发现那女人一直站在旁边。
“讨厌鬼”名字叫张玥,刚上小学。
“你家孩子也满分啊?”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她说话。
“嗯。”说着她看了旁边小男孩一眼,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
“我经常看到你来接,原来他们俩一个班级。”我又道。
“上次他考得不好,我狠狠打了一顿。”她说。
“孩子还小,慢慢学呗,再说成绩也不是最重要的。打孩子干嘛?”
“不打他不用心学,再说对不起花得那些钱啊?”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钱,什么钱啊?现在学杂费都免了,书本费校服费还没有收呢。”我不明白地问。
“报这个学校我们交了六千块。我们是外地来打工的,要交借读费。”
“哦。我也交了的,家在这里,户口还在老家呢。”我撒谎道。(当时找人托关系花钱不多)
“本地人真好,不受别人的冷眼。”听她的话,好像是在说崔老师。刚刚崔老师看她的那表情,连我都看出一些端倪。
“没事,我们孩子争气,比什么都强。”我安慰道。
“也是。”我看到她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
“你住哪里?离这里远不远?”我关切地问道。
“不远,恒达小区知道吗?我在那里面搞卫生。”她说着低下头。
“知道的。那你爱人呢?”那天我话特别多。
“啊?什么?”她好像没有听懂。
“就是你掌柜的,他是做什么的?”
“洗车呢。”这下她听懂了。
之后她又问我什么工作,我怕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就说是“打电脑的。”
以后去学校接孩子的日子,碰到就寒暄几句。
从八月末的朗朗晴空到十二月份的寒风刺骨,她的穿着都没有改变,一直时天蓝色的那一套,孩子的穿着也是,只是薄衣衫下面多了件手工打的毛衣。
一天,我叫住了她。让孩子们一边玩。
可谁知,我女儿冲我嚷嚷:“妈妈,我不跟他玩,你告诉我不和脏娃娃玩,不和不懂礼貌的娃娃玩,他上课还抠鼻子呢。”弄得我一脸尴尬,的确,这些话就是我平时给她说的。
我看到她难为情的样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双方陷入沉默。其实我要说的事情的确是件很难开口的事情。许久,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有两件穿过的羽绒服,给你,好吗?”
“当然好啊!”她高兴地。
“其实我想说很久了,怕你嫌弃,终究是没有开口。”我解释道。
“这有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她转而道:“不瞒你说,我公公上月住院寄了二千块,这个月还有十几天发工资,我们三口子的生活费就剩下二百多块钱。”说着她低下头。
“不够向我吭声啊!”我听着她的叙述,心中闪过一丝同情。
“认识你真好,我们有缘法(缘分)。”
“是啊,谁说不是呢?”我握了一下她的手,“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她有点害羞地说:“只要你愿意,不要嫌弃我才好。”
“怎么会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整天叫你丁玉豪妈妈也太繁琐了。”我问。
“我叫菊花,你呢?”她问道。
“你就叫我明明吧,我的小名。”
“好的,我喜欢你的名字,一听就感觉很明亮的感觉,像天空一样明朗。”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令我很惊奇。
女儿幼儿园毕业升入小学,光收到亲戚朋友送的书包有六个,铅笔盒四个,还有许多学习用品,我给菊花的孩子各样拿了些,又把我以后不再碰的衣服收拾了几件,第二天一同给了她。她拿到手里后,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真是个好人,说着有泪水从眼眶流出。
和菊花相处得很好,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有时她会讲起她的其余三个孩子,我原本以为,这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子只有和我女儿同班的一个男孩,没成想,她竟然有四个孩子。
“为什么生那么多?”我疑惑地问。
“家里人一定要我生个儿子,前三个都是姑娘。”说完就不讲话了。
我陷入沉默,久久地沉默。人啊,到底怎样才知足啊!电视上网络上报纸上没有看到吗?儿子杀老子的事比比皆是。养儿防老,老观念了,懂得孝敬的,一个就足够,不懂得的,生上十个八个也是闲的。
“就一个在你身边,那其他三个呢?”我打探着问道。
“大的两个在老家上学,老三和儿子没有户口,怕公家罚款,老三寄养在远方亲戚家,儿子就随我们常年隐藏在城里。”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以后怎么办?”我不放心地继续问。
“我就努力搞卫生,一天把小区院子扫三遍,领导满意了会发奖金,挣够了钱就去交罚款,给孩子上户口。”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希望。
“好,这样最好。”我说着违心的话。搞卫生,搞死了一年也就挣来一万多块钱,你还得吃喝拉撒睡。可我怕打击菊花的积极性,就再没有开口。
想着想着,又对她的未来担心起来。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正在厨房里做着饭,菊花打来电话说有事让我帮忙,我正在和面,就说了地址让她来家里。
她走进我家后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让她坐下慢慢说,让她坐沙发上时,她有点局促,说坐椅子上就行了。
然后她告诉我她老公被人打了,住院要交钱,找我借点钱。借钱是小事,我在想打得严重不严重。
“怎么打的?”我问。
“他不是洗车吗,洗一辆车公司提成五块钱,这几天生意不好,来一辆车大家都抢上去,他抢了一辆车后,旁边一个小伙子不服气,硬说是他先抢上的,我家掌柜的不饶,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小伙子力气大,推搡着就把他搡倒在地上,正好地上放着修车的工具箱,把他的脸划破了一道大口子,小伙子见他倒下就跑了,洗车公司也不负责任,送到医院医生让先办手续,他还在走廊里用手摁着脸坐着,我没办法就找你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从抽屉里取了一千块钱给她。
她接过钱急急地走了,我没有留她,让她赶紧去医院照料。
临走时她说:“等孩子考上清华,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听了以后,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于孩子的未来,我没有她想得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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