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在他乡
2022-12-05 网友提供 作者:清风旷野同行 点击:次
梅子走了。 她是我家的邻居,一个外乡女人,在这陌生的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走了。
我想起自己的牙。 年轻时,牙坚忍而锋利,啃、拽、撕、咬,从没在意,因此从不关注。不受关注,是因为它很健康,当不被关注的东西被关注时,就开始出现问题。 某一日,突然感到牙咯蹦一声,发现牙松动了,且越来越严重,咬东西竟不敢使劲,一用劲就疼痛,再后来,开始前后摇晃,任凭怎样爱护,就像树断了根,墙空了基,四周晃动。我知道,跟随自己一生的牙,要离我而去了。 一日,忽发奇想,它决意要离开我,不会是因为思念自己的故乡吧? 可自我出生后,它就跟随我,漫长的时光,从来没想过,它要离开。 梅子也是一颗牙,是外乡镶在故乡口中的一颗牙,不过,既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瓷牙,也不是让人惊讶羡慕的金牙,而是一颗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牙。 她是邻居在外地干活时跟回来的,我曾私下问她是不是被拐骗,她说不是,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来的。因为她的家乡太穷,姐妹几个难以为生,她自己主动要求跟邻居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 她仿佛天生就吃苦的。在这陌生的乡村,她还是和在家一样,日夜不停围着土地打转。春天除草,六月收麦,七月插秧,十月收稻。我看她每天如此,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去田里,有时中午也不回来,一直忙到天黑。尤其是稻麦两场,气温很高,收完麦子就开始插秧,偌大的水田晒得冒烟,满野里就她一个人戴着草帽裹着脸施肥治虫。月亮升得老高,她才回家,烧饭吃饭洗澡,忙完已深夜了,第二天天不亮,她又下田了。 我母亲是一个很能忙的人,也是整天待在地里,但每天一起床,梅子早上田了,门锁着。母亲叩着独轮车的灰对邻居说,你家梅子真能忙,整个人扑在田里,怕是地里有金银财宝啊? 太阳升得老高,梅子才回来吃早饭。我说:“你这么能忙,想盖大楼房啊?” 梅子端着早饭碗,用筷子指着自家低矮的五架梁房子说:“人不是天生就是受穷的,我就不信,只要我吃苦,一点点攒,总有一天也能盖上楼房。” 我就又想起自己的牙。牙其实很辛苦,整天跟着我,除了咀嚼就是咀嚼,把大的小的粗的细的东西全部碾成可供胃肠消化的碎粒。它的命运似乎就是如此,五官中,该亮相时似乎永远轮不到它。许多规矩都是为它定制的,比如“笑不露齿”,“吃饭不能听见它的声响”。因为沾染谷气太多,最先受到清洗。 默默用力,无论酸甜苦辣,都不由自己,一旦接到指令,只知埋头苦干,直到太疲惫,受损伤,便永久远离自己的故土。 梅子似乎就是这样一颗牙,自从来到这里,就不停地咀嚼平淡粗糙而艰辛的生活。 有一年,梅子说想自己的父母了,就带着三岁的女儿坐长途车走了。邻居还担心她会不会不再回来了。没几天,梅子就又拖着女儿回来了,告诉我母亲说,她父母习惯了山里生活,不愿来平原,只希望她越过越好,说有机会回去看看父母就可以了。 梅子说,现在我们家楼房还没盖起来,还是个穷样。等楼房盖起来了,我就再回去接我父母,让他们看看女儿在他乡过得很幸福。 邻居也很疼爱这个能吃苦的老婆,她讲话蛮,邻居就当翻译;梅子在地里干活,邻居回来就把饭送到田里;梅子种地种瓜种豆,邻居四处打工,干着最重的苦力,所有收入都一点点记在本子了,越记越多。 牙再能吃苦,有时免不了碰到石子。 有一年,梅子因太累腰疼,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在村上周游,说他有偏方,一个疗程就能彻底治愈。梅子治病心切,花了数千元,买了一堆膏药,可那医生来了一趟就消失了。懂行的人给镇上医生看,说这膏药不过是用锅灰制作的。 梅子瘫坐门前竹椅上。村上人说去派出所报案,找那个骗子。梅子却低低地说了句:“算了,都怪我自己太相信人了,骗我们这样人的钱,他会丧大德!” 身体稍好一点,梅子就又下地了。起早带晚,她说,我有力气,还能把被骗的钱再挣回来。 村里有人不想种地,梅子说,给我种,年底给你们家粮食。 梅子种的地越来越多。 麦场时节,母亲拉着我的衣服:“你来看看梅子家的麦子,好玩呢,像一座又一座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