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芳容肩背
2022-11-16 网友提供 作者:三宽居士 点击:次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国“肃反”运动掀起高潮。县西部一个有名的小镇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被“肃”,由两名公安人员从课堂上黑板前给戴上手铐带走了。那时,我才一岁多,自然不知道带走的教导主任就是我的父亲。据母亲后来经常诉说,父亲走时,家中仅存父亲教书一个月的薪水那三斗苞谷——恰好吃完,父亲的判决书寄了回来。不识字的母亲请人念曰:有期徒刑三十年! 面对我母子如此重大的打击,我祖母和我大伯父却没有半点同情心,却生怕添人进口多了麻烦。说是“无庄不寄牛”(指我父亲已不存在这个家庭),倒给我母亲指了两条路:一是将她作为活寡变卖;二是要她尽快另嫁他人。但有个原则:得把我留下,由母亲带着我的哑姐走人。 当年,我的母亲还不满二十三岁。父亲拘走判刑,已是晴天霹雳;祖母与大伯父的行径更是朝母亲心的伤口上抹盐撒胡椒面,在多蹇的命运中雪上加霜。但母亲并没有屈服于祖母和大伯父的威逼,也没有听从街邻好心人的“你等到何年何月是个头、有个啥指望啥希望何不早嫁他人”的劝告,搂着我和哑姐说:“这就是我的希望”。毅然决定自立门户,生死不要祖母、大伯过问。 母亲的个头长得很高大,肩背很宽。从此,她的肩背担起了母子三人的生活重担,担起了她异常苦难艰辛的人生。为了养家糊口,置起了扁担箩筐,下乡收购黄豆,干起了打豆腐的营生。豆腐换钱作本钱,赚下的只是豆渣面子,成为我母子赖以生存延续生命的主食。偏是哑姐吃不得那东西,不吃又不行,一吃肚子就疼,连饿带疼,七岁上就丢了小小性命。 母亲又有了殇女之痛,肩背上的担子越挑越重,生活的苦难越沉。有一次挑起一百五十斤黄豆担子,朝肩背上一拱,顿觉下身有异,但却如醉酒男人样,负担而归,却挣扎成**脱垂的毛病。从此再也不能挑担子了,连走路也不能利落一步。可我已到了上小学的年岭,母亲咬咬牙,还是领我去学校报了名。不能做豆腐卖了,唯一能贴补母子生计的是越卖越少,直至贱卖光的她的陪嫁柜屉。 天无绝人之路。小镇供销社开始号召街道居民加工棉线土布,母亲拣起了当姑娘时学会的技艺,理着土织机经线纬线的千头万绪,理不清生活中的一团乱麻。织土布是手脚心脑眼一样不能使闲的活儿。夏天,母亲宽厚的肩背上汗湿成一片;冬日抛梭兜风,母亲的双手被寒风一扫,开裂成长短交织的裂痕;一抛梭,细血珠直冒,火辣辣疼,可还得织下去。两天织得出一匹土布,可获得5毛钱的工资呀。按当时的粮价,母子二人买粮吃饭基本有了保障。偏是我小时侯吃豆渣面子也落下了胃疼的疾病,却无余钱吃药,只好硬挺着。幼小时,母亲拐磨不停的肩背是我入睡的温床,母亲不下织机的肩背,是我贴心止疼的病床。 谁也难以置信,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手无分文的母亲用她那抗得住磨难的肩背安葬了兄长(我的大伯父),代夫安葬了“高堂”(我的祖母),用她那不计前嫌的肩背背起两个浮肿如佛的侄儿(我大伯父的两个儿子),给人把好话说尽,送进了孤儿院由公家给吃给抚养。不料孤儿院没办三月就撤了,我的两位堂兄无亲可投,母亲并不推诿侄儿,认为自己应该继续收养。粗茶淡饭,拆洗补浆都承担在自己身上。拿什么养活一子两侄呢?土布加工也停了,断了每日二、三角钱收入的希望。母亲说,她的肩未垮,背未驼,是可以找到活儿干的。老天不灭无路之人,便找到农村建筑队去揽粗活干揽重活干。用她那不屈不挠的肩背,背砖上墙,背瓦上房,背着泥沙,背着灰浆。 我的两位堂兄先长大成人,母亲为他们找到了并不算好的工作,只说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母亲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发誓要供我念完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可是我小学毕业后,因“根不红苗不正”,从此——至今就再也没有进过学堂门。 那时,我已懂得为母亲分忧,马不停蹄地去学窑匠、木匠、砌匠,修公路修铁路需要民工,能上的我也上。不过,母亲的肩背劳作并没有停歇下来。到1973年春,她终于为我积蓄了71元钱,为我张罗娶亲。看来,在她人生历程上完成了一桩大事。她那高兴劲儿,如树起了一方人生里程碑般那么荣耀那么辉煌! 1979年秋,我的人生转入了春天,已值而立之年的我被县“特招”,偕妻携子进城,来到文化部门工作,走上了专业文艺创作道路。可母亲说我月工资太低,不足以养妻育子。她说她要帮助我,在家乡小镇上摆起了服装摊。进货提货,年过花甲的母亲仍然坚持长途乘车,跑襄樊,到武汉,肩背上驮着大包小包,上下汽车,挤钻火车,她的肩背上驮起的又是两个孙子的希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