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爷爷
2022-10-04 网友提供 作者:赵子安 点击:次
爷爷是家族里罕见的对子眼。明明翻着白眼盯住人看,动作专注而肃穆,却像隔了层玻璃罩子,目光迷茫冷漠,难以感觉透彻和亲切。 我六岁了,才在城里外公看守的建材仓库里见到他。以前只从外公讳莫如深的敷衍中,隐约知道他与奶奶住在遥远的乡下。那个夏日黄昏,外公照例提早回家做饭。街道上暑气蒸腾,行人稀少。恍若防空洞般的仓库却光线幽暗、沁凉。我推开大门吱吱呀呀地响,准备关门落锁,迎面闯进来一个矮胖老头,小平头,斜挎书包,浑身冒汗,神情急切。他的普通话和对子眼一样令我感觉怪异:“请问小朋友,这里是白沙街二十九号吗?”他说了外公的名字,说是亲家。我不懂“亲家”的意思。他又迟疑地说了爸爸的名字,说他是他爸爸。我谨慎地说:“你是我爸爸的爸爸,那就是我爷爷了。”老头兴高采烈地呼唤我的名字,伸手来抱我。我躲开了,要带他去找外公。老头说:“不急。你先关门,我洗个澡。不能一身臭汗去见老人家。小朋友要讲礼貌,大人也要讲礼貌。”我眨眨眼睛,关好仓库大门,提上半桶热水,领他到仓库右侧居中的自来水龙头处。相邻的硕大的水泥池,溲着黄色草纸筋,泛着水泡,气味浓重。他放下书包,就赤身祼体地开洗。只是他以为旁边是蓄水池,不断勺水掺入水桶里。我掩着张大的嘴巴偷笑。想不到我们爷孙的相见如此地坦诚。 爷爷本应回城,去原先的省教育学院教书的,但他选择留在了乡下中学。我上初中后,也跟着爷爷念书。他见到我,亲热的声音像打雷,不时兴奋地咳嗽,对子眼里荡漾着吟吟笑意。奶奶不怎么笑,眼睛又大又亮,随便瞟一眼,能把我全部装进去,比老师还厉害,我忌惮她;说的话,叽哩呱啦,一句也听不懂,都是爷爷笑呵呵地翻译。爷爷一直话不停,吃饭也是奶奶给他添饭、夹菜。我经常早晨看见奶奶帮爷爷穿衣服。爷爷似乎与我一样,像个孩子。 上第一节课,进来的英语老师竟是爷爷。他高视阔步,手里光拎本教材,他的对子眼在不笑的时候泛着白光,威风凛凛。他的口语发音绵软富有弹性,比城里老师更纯正。讲授语法,领读课文,完全按部就班。下午有堂历史课,又是爷爷教的。他依然仅带着教材,不比上午的英语课讲得中规中矩,他简单的开场白过后,像说书一样,宕开课程,聊起奇闻趣事。中间穿插着背起手、自我陶醉地在讲台上边走边吟哦某段古文或某首古诗。间或停下来板书,字体娟秀隽永,指点我们怎么写得好、某个字怎么用得“响”。我怔怔地望着逸兴遄飞的爷爷,感觉他其实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么蠢。 爷爷特别健谈。他用家乡话和奶奶聊家事。因为我的到来,他增添了新的说话对象和谈话内容。有时,一齐面对我和奶奶,不同的话题,家乡话和普通话,他左右开弓,切换自如。偶尔,他安静下来,仔细撕开积攒的空烟盒打草稿,叭着烟凝神静气地填首诗词。然后摇头晃脑,哼哼叽叽地修改,满意了,就工整地誊抄到红皮笔记本上。更多的时候,是乡下的亲朋好友为红白喜事来找他作对联、写祭文。他无需备课,更不做家务,先与来客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地神侃,再满口应承。他说:“乡下人脸皮薄,轻易不会求人。找上门来,如果被拒绝,他们会难过一辈子。” 高祖是爷爷最敬仰的人,靠杀猪发家,极善经营。历经两代,家产渐丰。传承到爷爷手上,如同他长的那双空前绝后的对子眼,对世界的看法也彻底颠覆了。除了爱读书,他简直百事不通,百无一用。家道中落,急转直下,幸亏娶了精明强干的奶奶勉力支撑。读过十六年私塾,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后,爷爷突然开窍,转新学攻英语,考取武汉的大学。新中国成立后,他起先教英语,碰上抗美援朝,前方急需会英语的人,很吃香。战争结束,他改教历史,从头学习俄语。离开书,他笨手笨脚,什么也不会干,也干不了什么,全靠奶奶里外操持和乡亲们接济。“那些年真是苦不堪言。我在生产队出工除草,太阳那个毒呀,身子一歪整个栽进水田里。不想起来了,死了拉倒。又一默神推算八字,不对啊,后面还有三条好运等着我呢,就爬了起来。”爷爷笑嘻嘻地说。 散淡随性的爷爷,对我的功课抓而不紧。反倒不知是独具慧眼发现了我的潜质,还是为培养共同语言,督促我背诵《古文观止》从不松懈。从《郑伯克段于鄢》开始,每周一篇,无需理解,必须死记硬背,滚瓜烂熟。每到周末,他坐在藤椅上捻着髭须,目不转睛地确认我的背诵后,再逐字逐句讲解,把枯燥的文言文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我勉为其难的表情,总是和他夸张的声调和热切的目光相映成趣。后来我果然中了招,偏向文科,考入大学,成为他后辈子孙中唯一继承他的文史衣钵的。寒暑假回乡下看他,他拉着我的手有说不完的话。他来城里特意参观我的工作单位,抬着头,眯缝双眼,扳着手指数办公楼层数。 如今,爷爷已经走了十七年。我凝望天边寒星熠熠,仿佛看见爷爷对我眨闪着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净。不知道在天上重生的爷爷,是否仍然长着那双对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