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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2)



    奈尔敏说:“我也在跟她说同样的话,叫她别去参加葬礼!阿伊谢最好也别去,因为她的情况也很糟糕。我让孩子们到她那里去了,但是可能她一直在哭。”

    雷菲克出门前,用很生硬的声音对裴丽汉说:“你别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然后他走进了旁边阿伊谢的房间。

    阿伊谢也在床上躺着,埋在枕头里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她可能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杰米尔和拉莱趴在窗前望着窗外。他们看见叔叔后稍微动了一下。雷菲克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泪痕和恐惧的表情。杰米尔的脸开始抽搐起来。

    雷菲克想:“不好,他又要哭了!”他堆出笑脸对他们说:“快,你们俩出去,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

    杰米尔的脸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快快地跑了两步,一下扑到了床上,他哭着说:“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艾米乃女士走进屋来。她摸着杰米尔的头说:“别哭,小先生。你还是个孩子,不会死的!”然后她对雷菲克说:“奥斯曼先生喊你下去。来客人了!”雷菲克走出房间的时候,女佣也哭了起来,她说:“我们好不幸啊。”

    下楼时,雷菲克轻声说:“我们是很不幸。”他走进客厅,看见奥斯曼的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手上拿着一顶帽子,拘束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眼睛看着地面。等雷菲克走近,他看清那人是仓库的搬运工。他的边上还有一个人,另外还有两个拿着帽子的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因为仓库的工人节假日也是要上班的,所以他们得到消息以后就过来了。

    看到雷菲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走上前拥抱了雷菲克,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但雷菲克没有听懂。他想:“我很激动,但是我的眼里流不出眼泪!”他没有认出第二个来和他拥抱的人。他想过一会儿他要抽根烟。他一眼就认出了第三个人,那人有时帮着跑点家里的杂事,他的身上满是汗臭味和烟味。因为发现自己嫌弃工人身上的味道而觉得惭愧,所以他紧紧地拥抱了第四个人。然后他像他们那样坐到了椅子上。

    奥斯曼说:“仓库的工人们选他们当代表来向我们表示哀悼。其他的人待会儿到清真寺去。”

    工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杰夫代特先生是个好人!他一直很照顾我们!二十年来我没见他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听到过一句关于他的坏话。”

    奥斯曼说:“我父亲也很喜欢您,喜欢你们所有的人。”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奥斯曼问其中的一个搬运工:“运到安卡拉的箱子都打好包了吗?”工人轻声说,全弄好了。奥斯曼为了表示满意,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阵静默。

    工人们非常拘束地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毕恭毕敬地、像是害怕踩到不该踩的地方、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似的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雷菲克点上了他想抽的烟。奥斯曼喊来艾米乃女士,吩咐她把窗户打开,让房间换换空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说运棺材的车来了。棺材先要运到泰什维奇耶清真寺举行葬礼,然后再去落葬。棺材搬上车的时候从周围赶来了很多人,邻居、花匠、认识的年轻人还有街区上的一些朋友都来帮忙了。周围听到了几声哭声,有一两个年轻人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怕尼甘女士无力走到五百米外的清真寺,他们还叫了一辆出租车。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因为过节,过往的有轨电车的车头上都飘扬着一面小国旗,到处是欢乐的气氛。尼甘女士靠在爬满绿藤的花园墙上,奥斯曼搀扶着她。尼甘女士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头上戴着一顶前面有薄纱的黑帽子。尼甘女士有一次和一个喜欢争论传统习俗的亲戚说,葬礼上穿深色衣服并不是基督徒似的做法,而是一种稳重和对死者表示尊重的标志,她说这话时还骄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雷菲克现在看不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帽檐上垂下的黑纱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奥斯曼的脸上却是一副忍耐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眼皮耷拉着。大概他是想向那些从开着的窗户、对面的人行道、广场的另一边看着自己的尼相塔什人表示,他在思考关于死亡、永恒和生命的问题。然后,门里传出了一阵微弱的抽泣声,大家明白那是阿伊谢。艾米乃女士挽着她的胳膊,领着她和两个孩子走出了花园。迟到的出租车开到了他们的身边。

    雷菲克下车以后没有去搀扶尼甘女士。尼甘女士已经脱下帽子,戴上了头巾,奥斯曼搀扶着她。他们慢慢地往清真寺走去。清真寺的天井里站满了人。天井的入口处站着工人们,大概是因为此时无事可做,所以他们显得有些烦躁。他们抽着烟,四处张望着。然后是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会计萨德克站在一棵树下,他挽着妻子的胳膊,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那里。萨德克亲吻尼甘女士的手时,他的妻子用崇敬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板的夫人。雷菲克在人群中看见了穆希廷。他靠在清真寺的墙上审视着放在那里的花圈。他的身后是杰夫代特先生在哈塞基的亲戚们。他们来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在好奇地看着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清真寺里的人群和周围的公寓楼房。楼房的阳台上挂着节日里的国旗,那里站着好些好奇的人们。窗户因为天热和节日也都敞开着。一辆有轨电车经过,乘客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清真寺里的人群。紧靠清真寺的大门口站着尼甘女士的亲戚们,他们都是些穿西装、戴领带、身着深色服装、庄重的人。尼甘女士走到他们身边时,人一下变得精神起来,她挣脱奥斯曼的搀扶,和人群中的图尔康拥抱在了一起,周围一片寂静。然后叙克鲁帕夏的另外一个女儿叙柯兰也过来了,三姊妹抱成一团。奥斯曼走到了姨妈们的身边。然后塞伊费帕夏拽着身边的仆人也走到了尼甘女士的身旁。尼甘女士大概原本是要亲他的手的,但后来明白今天自己有权可以不这么做。塞伊费帕夏看见雷菲克时,习惯性地把脸阴沉了下来,后来大概是明白应该表示一下友好,所以就笑了笑,但是他的那种笑是有分寸的,没什么不合适的。雷菲克决定稍微离开一下拥挤的人群。他看见了内迪姆先生和他的妹妹居莱尔。雷菲克好奇居莱尔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天越来越热了,太阳仿佛已经是夏天的太阳了。人们的脸上有汗珠,同时也有忍耐。雷菲克往清真寺走时,看见了弗阿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雷拉女士,他们都很悲伤。雷菲克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这种悲伤足以证明他们是多么热爱杰夫代特先生,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他只向他们点了点头说:“我们知道你们是多么爱我们,爱我的父亲。请节哀!”然后他看到了父亲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他们中的几个正在和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人交谈。大概这个老人也是一个什么帕夏,但是雷菲克没有想起他是谁。雷菲克还看见了在锡尔凯吉认识的几个商人和银行家。他们中的几个看上去有点烦躁,因为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节日的早上看见报上的那个讣告呢!”太阳把清真寺的天井烤得越来越热了。商人们的身后摆放着花圈。雷菲克想起刚才是在这里看见穆希廷的,他开始读花圈上面的挽联:“弗阿特·居万其和他的家人……电气设备……实业银行锡尔凯吉支行……巴扎尔·雷文特股份公司……阿纳维家庭。”然后,穆希廷走过来拥抱了雷菲克,无法知道他有多严肃、多悲伤。他们开始一起转身接着看花圈,好像对方让自己感到不舒服一样。大概穆希廷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后来他说现在送花圈也成了我们的一个习俗,他说这话时既没表示认可,也没表示抱怨。雷菲克也跟着说因为这个新习俗,两年前尼相塔什开了一家花店。然后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了,他们听到人群中发出的嘈杂声,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雷菲克离开了穆希廷往清真寺门口走去,他认为那样做会更合适。他重新回到了帕夏和大使所在的人群,他们都是母亲的亲戚。雷菲克小时候,尼甘女士经常带他去那些人家的宅邸,他们也都很喜欢雷菲克,总是摸他的头,对他微笑。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回访”过。现在他们也在对雷菲克微笑,或是用爱的目光注视着他。雷菲克想:“小时候他们觉得我非常可爱,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和姊妹们挽着胳膊的母亲。然后他稍微又往清真寺走了几步,他在一个石柱的上方看见了一个苏丹的印章,那是阿卜杜勒梅吉德的印章。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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