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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2)



    欢迎仪式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女士们拥抱后又互相亲了一下彼此的脸颊。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不习惯这种亲吻的。大概女士们也没有习惯这种新式的见面礼节。她们在亲吻后互相看着彼此时,仿佛在想:“应该这么做,我们就做了。不知道我们亲对方的脸颊时是什么样子?”

    走到起居室以后,杰夫代特先生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弗阿特,他嘟囔道:“一个节日……又是一个节日!”尼甘女士和雷拉女士开始谈论寒冷的天气。当雷拉女士说他们是从希什利她父亲家走过来时,杰夫代特先生则在想他没能睡成午觉。然后,尼甘女士说早上宰羊的时候冻得够呛,杰夫代特先生也跟着讲清真寺里有多冷。雷拉女士说她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当杰夫代特先生询问穆斯塔法先生哪里不舒服时,弗阿特先生告诉他岳父的胆有问题。尼甘女士说梅布鲁莱姨妈的丈夫也是胆有了毛病。然后她又说,雷姆齐长得很快,个子突然长高了许多。雷拉女士也跟着说,儿子的个子长得很快,另外还有了蛀牙。这时,尼甘女士让艾米乃女士上楼去把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喊下来。

    杰夫代特先生想:“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意是不是要来客人。我们是老了!”从楼上下来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像散落的埃及豆那样和客人们拥抱后,杰夫代特先生又把刚才的东西想了一遍。“我想睡觉……所有的人都很健康,有活力……”他觉得咖啡并没能把他的睡意赶走,他决定听别人说话。

    雷拉女士还是在说她的儿子雷姆齐。她看了一眼雷姆齐,又看了一眼主人,她说孩子最近一段时间变得不听话了。她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而她那胖胖的儿子雷姆齐也像一个早已习惯类似抱怨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晃着脚。尼甘女士则显得很宽容,她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点叛逆,她还举了自己儿子的几个例子。后来尼甘女士又让佣人去把阿伊谢喊来。雷拉女士说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阿伊谢了。这次轮到尼甘女士抱怨了,杰夫代特先生先是很耐心地听了妻子数落女儿的那些话,然后他说自己很爱女儿,并开始夸奖起阿伊谢来。后来,话题转到了前天发生在希什哈内坡上的那起造成四人死亡的有轨电车事故。尼甘女士让人去问茶是否已经煮好。每个人都吃惊地看了看表。然后大家开始谈论关于时间过得真快的话题。这时,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下可逮着和弗阿特先生说说过去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老朋友,但是他看见弗阿特正忙着和奥斯曼谈论那些不该在节日里谈论的严肃话题。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把我撇出去!”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以前和弗阿特先生合开的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事情。君主立宪制确立后,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搬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开了一个公司。共和国成立以后,公司的生意开始变得不景气了,但最近几年好像又恢复了元气。公司的经理是一个在欧洲读过经济的花花公子。奥斯曼认为应该把那人赶走,然后由他来直接管理那个公司。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奥斯曼的这个想法不对,因为他觉得那个公司不重要。弗阿特先生则像往常一样,站在有利于自己的新生事物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他们想让我靠边站,我是老了。弗阿特和我差不多大,但他结婚晚。他是君主立宪制确立后才结婚的,而且他的事业也很成功。”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看了一眼雷拉女士,“特别是,他没有像我这么劳累……他像公牛一样强壮!”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什么东西。他像是喝了一口苦药,为了要忘掉药的苦味必须去想别的东西那样强迫自己。

    然后,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盯上了屋顶角落里的石膏线装饰,他看见在月桂枝条和大大小小的玫瑰花中间有几个飞舞着的天使,他想起那些石膏线在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也曾经吸引过自己。他想:“我对自己说要组建一个欧式的家庭,但是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土耳其式的了。”他想到了去世的哥哥曾经开过的一个玩笑:“最后所有追求欧式的人都还是土耳其式了,这也是土耳其式的特色之一。”他的目光从天使转向了人们,他看见弗阿特先生在讲话,奥斯曼在不住地点头。他狠狠地看了他们几眼,想要告诉他们他不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他们应该学会把家庭和生意彼此分开。”他又抬起头,他觉得一个天使好像在对自己微笑。他把目光再次移到了现实世界,他嘟囔道:“他们还在说话!早上他们都亲了我的手,可是谁都不在乎我。”听到从琴房传来了琴声,他这才发现阿伊谢已经离开了。轻轻的琴声是失衡和冰冷的。“尼甘有段时间也弹琴。第一次听她弹琴我很激动,还骄傲地把这事告诉了别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钢琴发出的当当声!”艾米乃女士端来了茶。

    喝茶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大家,上面有蓝色玫瑰图案的这套茶具是外婆给的结婚礼物。其实这些话她在以前的节日里也说过,但故事依然很吸引人,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随后,雷拉女士讲了一个她母亲留下的银糖缸的故事。裴丽汉也插嘴说那样的银糖缸她母亲也有一个。尼甘女士让阿伊谢多吃一点小馅饼。当大家开始讨论厨师努里是怎么做这种馅饼时,他们发现厨师就站在面前。努里一边说已经给邮递员小费了,一边把两个信封递给了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立刻认出了第一个信封上的笔迹。公司会计萨德克习惯在每个节日给他寄一张土耳其航空协会的贺卡。杰夫代特先生打开信封,看了看在白云里飞行的一架飞机。“还是那些玩意儿!”他叹了一口气,但没感到伤感。他嘟囔道:“我不后悔!只是我已经老了!”他慢慢地打开了另外一个信封。他恐惧地记起了那个向他们全家问好的签名。他说:“他是谁?齐亚·厄谢克基,当然是齐亚·厄谢克基!”他想起两年前颁布《姓氏法》[1]1934年6月21日土耳其颁布的《姓氏法》规定,每人除了自己的名字还必须要有一个供整个家庭使用的姓氏。[1]的时候,齐亚给自己取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姓。仿佛看不清纸上的字,他前后晃着脑袋。“我让他走了,当兵去了!是的,当兵去了!”现在齐亚·厄谢克基是一个军人,但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杰夫代特先生把信纸放进了信封。他想:“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们?”这次他不是前后,而是左右摇头,每次他想一件想了很多遍的事情时总会这么做。他决定去想点别的事情,让这些荒唐的东西远离自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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