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故事

　　那天，我正在姥姥家用软面抄抄写《作文描写辞典》。忽然，弟弟一边跑一边喊：“哥，你考上高中了！哥，你考上高中了！”弟弟跑得满头大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有红印章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支金星钢笔。我从弟弟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只是瞟了一眼；因为我想上中专，想尽快地离开这片叫“行洪区”的土地。我问弟弟：“这钢笔是哪来的？”弟弟说：“是你们班主任李国连老师送的，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我问：“大大（父亲）知道这件事吗？”弟弟说：“不知道。”我父亲到小姑家借钱给我妈买药去了。沉默。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时说不出话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钢笔贴在胸前，向着李国连老师住的方向深深地鞠一躬。

　　开学的前一天，几个同学来到我家，约我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在迎河桥集合，一起到学校报到。但是，我并未如约前去。因为到学校报道，是要缴钱的，而我没有。母亲买药钱都没有，家里哪有钱供我上学呢。我已经打消了去学校报到的念头。第二天，我站在自家的台子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远方投；投完了，再抓，再投。我想把全身的力气投掉。后来，我无力地坐在门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倚着门框睡着了。

　　我醒来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马叔。既然不上学了，我要找马叔给我活干，挣工分。马叔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见到我很高兴。他说：“听说我们这个台子今年就你一个考上高中了，好样的，有出息！你今天来有事吗？”我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马叔说：“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挠什么头啊，挠得人心里发急。”我说：“马叔，是这样的，我家情况您是知道的，我不去上高中了。我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我的声音很小，但是态度认真而坚决。马叔听了，抽了一口旱烟，态度立马晴转阴天。良久，他用旱烟袋指着我说：“你年龄这么小，你是能犁还是能耙？放着学，不好好上，要干活，挣工分，谁教你的？”马叔生气了。马叔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缓和语气又说：“回家吧，把我今天跟你讲的话好好想想。要上学，还要好好上学，将来你就知道了文化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可是，我想说，马叔，我能不知道文化是好东西吗，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马叔将我找他的事告诉了我父亲。

　　父亲回到家，劈头盖脸就问：“听说你考上高中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说有什么用？”我大声地说。“看你这孩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将来，你考上大学，我和你妈死也闭眼了。”父亲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嗓子也有点沙哑了。

　　前去十七中学报到的新生排着很长的队。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学校不见我的影子。我们班的班主任孙其顺老师急了，他通过多方打听，知道了我的家庭境况。

　　那天，孙其顺老师来到我家。他问：“这是刘文书家吗？”我抬头回答说：“是的。”他又问：“你可叫刘文书？”我点了点头。他自我介绍：“我姓孙，叫孙其顺，十七中老师。我们能谈谈吗？”孙老师说，“全班54名新生就差你一个没到了，你为什么不去报到呢？”“我没钱缴学费。”我的声音比蚊子声音还小。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似的。孙老师说：“听说你很聪明，爱学习，没上学时就能写出半个大队的人的名字？”我点点头。“听说，你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都很好，学费都是免缴的，而且，你在学校一直都是班长？”我低下头，又嗯了一声。孙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大队马叔来学校好几趟了，说真的，你的故事感动了我。学校已答应让你免费入学了。”免费入学？我愣愣地望着孙老师。孙老师看着我，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且语速很慢。那一刻，我的泪水像洪水决堤滚落下来……

　　孙老师把我搂在怀里，从后面拍着我的肩膀说：“刘文书，别哭了，明天就到学校报到上课吧，全班就差你一个了……”

　　第一天中午放学，同学们都到学校食堂拿饭盒去了。午饭是早上从家带来的，饭盒统一放到学校食堂里，中午大笼蒸热。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蒜头，然后到食堂拿了饭盒，向山上走去。不料，孙老师喊住了我。孙老师说：“把你的饭盒打开让我看看。”我很难为情地把饭盒递给他。孙老师打开我的饭盒，大吃一惊地说：“就这两个芋头，还这么小，你能吃饱吗？”“能，我吃不多。”我说。孙老师说：“这哪行！下午放学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呢。”说着，便打开自己的饭盒，往我饭盒里加米饭。我连忙去夺饭盒，最后他的米饭已剩下不多了……

　　40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情景历历在目，马叔、孙其顺老师已经不在了，我的初中班主任李国连老师，也已是耄耋之年。这么多年我走过很多路，结识过很多人，马叔和我的这些老师们，他们的名字很低很小，也很卑微，但正是他们，用自己的低，捧起了一个个孩子，并且让每一个孩子都没有掉队。在我的心里，他们就是一座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