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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 “又苦又善良”(2)

  这部电影的表演之所以那么“真”,是因为除了女主演海清之外,其他演员大部分也是村里本来的人,他们就是从小在花墙子村长大的。比如:“演老四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小姨父;运输粮食的老板是他的哥哥;组织大家来开会、献熊猫血的村长是李睿珺的父亲;演贵英嫂子、提醒她去撒尿的,那是他的母亲。电影一开始,喊老四说“你赶紧来啊,穿上你哥的衣服相亲”,那其实是李睿珺的小姨,老四生活中的妻子。”即便是“外来演员”海清,她为了精准地呈现贵英的状态,也在李睿珺的小姨父家住了10个月,期间挨家挨户拜访村里住户,学习给羊接生、砌墙、扒拉衣服、西北农村女人的说话方式等。影片中,贵英的抖动是借鉴了村子里教她编竹子的大爷;贵英的腿是借鉴了村口小卖部姐姐的妈妈;贵英结婚时穿的红棉袄,是海清在斜对门姐姐家的蛇皮口袋里找出来的。

  电影中浓墨重彩呈现的“去湿地采土方,盖房子”,这个情节也源自于导演在张掖本土的生活经验。张掖花墙子村在黑河边,河西走廊的灌溉水源使这里拥有大片湿地,当地农民会去那些湿地采土方,砌墙,因为这些淤泥聚集的土方很细腻,“最上面的一定带草、杂草啊、野花啊什么的,用这样的土方去砌墙,那个墙就花里胡哨的,所以叫花墙子”(引自李睿珺自述)。《隐入尘烟》很细腻地呈现了老四造房子的过程,片中有大量这样扎实、本分、源于生活经验的东西。这种沉稳使得本片流淌着一种“日光流年”般的质感,它在今天很难得,因为今天越来越少人愿意花上一两年雕琢一个乡村故事,愿意为了两个失语的人,为他们不被注意的爱情,投入到一段可能不会有任何回报的努力。

  《隐入尘烟》上映后,我注意到围绕这部影片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认为本片延续了“农民老好人”的叙事,女性再次成为男性叙事的配角。另一种认为这部电影具有不同于传统乡土题材作品的视角,它没有让女性的价值依附在生育和性魅力上,马有铁与曹贵英的珍贵之处并不在于他们延续了余华《活着》式的“默默承受苦难老好人”叙事,他们的爱情并不建立在物质或生育的基础上,而是基于他们相似的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麦芽、麦粒、燕子、雏鸡、驴等自然之物的敏感和怜惜。他们在脆弱的麦芽中看见自己,又在自己建造房屋的过程中找到具体的美好。这不是一种乌托邦的叙事,而是两个没有办法的人在艰难生命中的互相守护。《隐入尘烟》无法被任何一种理论完全概括,它所塑造的人物既不符合乡土叙事的经典样板也不符合女权主义叙事的期待,因为说到底它不是为了诠释理论才有的故事,它就是那样的,那些人就是那样的,李睿珺想拍他看到的甘肃农村,那是他朝夕相处的故乡的模样,但那种对于故乡的回望不是玫瑰色的滤镜,也不是全无反思的对于农民的歌颂。影片中马有铁在干农活时对于曹贵英的抱怨、同村女性因为曹贵英的身体问题而流露出的嫌弃、乡土社会内部的算计、扯闲话的乡亲们流露出的保守观念等,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于乡土社会真实性的看见,他在塑造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妇时,并没有避讳他们身上不完美的地方,因为那是环境赋予他们的,是他们一生无法洗刷的存在,但他们内心依然有善,他们仍会凭着纯粹的爱、关怀、善心与不忍,去做那在压抑生活中使人看到光明的事。这就是马有铁与曹贵英的可贵,他们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生活的努力。

  所以,即便《隐入尘烟》有一些商榷之处,它在整体上仍是一部令人佩服的佳作。我们容易看见经典,却吝啬对于同代人的鼓励,李睿珺是一位慢工出细活的导演,他试图为日渐失去的存在,留下电影的纪录,我想多年以后,《隐入尘烟》仍会有它独特的价值,它的耐心与精准,使它在电影之外,同时具备了社会学、知识考古学的意义。或许,它就是今年国产电影的最大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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