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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寮(2)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弄开,见桑乔抓着棍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来再继续揍他,拚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床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下子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床,点了灯,急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满头大汗,脸已脱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

  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日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床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床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

  母亲流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渐渐平息下去。

  二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还是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忽然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起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寂寞。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想逛,还是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还是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坪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过不一会,就下起晚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了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趾头。到了后来,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叮咚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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