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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7)



  斑玛措知错地沉默着。

  王老师把巴掌拍得很响地说:“欢迎我们小斑同志唱歌,让她把这半年的声乐训练成绩跟大家汇报汇报!”

  斑玛措这一刻心里恶狠狠的。她想跳起来对王老师说,我恨死你了!斑玛措是从一个最懂善恶、最知恩图报的古老民族来的,她知道王老师是绝不该恨的,恨王老师是造孽。但她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这个两个鸡脚杆,脖子上攀着古老青筋,一给人鼓励就把手指比成双枪的王老师。

  王老师的两个食指对准斑玛措,一再鼓励。斑玛措却低低弯下腰,埋头插秧。王老师在田埂上跟着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经很累很乏,斑玛措却觉得比王老师教她唱歌的那种累好到天外去。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亮相,成了全团人的一桩大事。王林凤吊起了人们奇馋的胃口,连从来不过问周围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毕奇都在早餐时对斑玛措凑了句趣,说祝小斑当晚一鸣惊人。

  下午两点,何小蓉开始给斑玛措化妆,三点,发型师给她试头饰,四点,服装员把五件袍子全挂在带轮的服装架上推出来,让斑玛措一件件试。涂了个樱桃小嘴,画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留吸留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

  萧穗子见她任人宰割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张画出的脸笑坏,马上收住,手去摸头,摸颈子,指头也开出了兰花。

  何小蓉和服装员各拉着板带的一头,拦腰给斑玛措缠上。板带是练跟斗用的,有半尺宽,中间一段行纳成了牛皮。斑玛措的腰在板带下细下去,小蓉仍咬着牙关说:“狗日斑玛措,你平常咋穿裤儿的?腰杆都莫得你皮带拴在哪儿?这下好了,有地方拴裤儿了。”

  王林凤最紧张,嘱咐斑玛措晚饭少吃,俗话说“饱吹饿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没中气。他一会抱怨妆化得不够好,一会又说服饰颜色不对。再按他的意思调整一遍,斑玛措已两眼发直,被折腾傻了。“傻”这状态让她一直带到舞台中央。离她三米左右,是乐队,音乐奏起来。她还是觉得舞台上站的不是她斑玛措,是这个被板带、**、腹带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玛措珠光宝气地哑在舞台上,过门已奏了两遍。

  王老师在大幕边上捶胸顿足,手上抓个铃鼓,恨不得朝浓妆艳抹的呆头鹅砸过去。铃鼓的响声奏效了,斑玛措从站立的休克中清醒。台下隐约的黑脑袋浮现出来,上千个黑脑袋,她浑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毕竟开始唱了。

  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声的一个核爆炸。

  男兵女兵们全挤在侧幕边上,看着斑玛措忽然向天幕转过身,把脊梁以及脊梁上一排大别针给了观众。那些大别针是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临时别上去的,等于让观众看到了她的幕后机关。观众大声议论起来,开始鼓倒掌喝倒彩。他们给各种各样的演出做观众,从来没这样被得罪过,听唱歌却只配看个别满大别针的脊梁。

  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曲,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

  观众静下来。他们是老奸巨猾的观众,马上认识到这歌声的独到。他们被斑玛措的音量吓坏了,不借助麦克风也灌满场子,胀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优美,只是过分浓郁稠厚,人们觉得难以消化。他们听惯了洋泾浜藏歌,正如他们习惯去欣赏一切杂交串种的东西,交响乐《沙家浜》,钢琴伴唱《红灯记》。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当然是把王林凤老师的所有教诲勾销了。王老师瘦弱地站在大幕边,听着她歌声中自己浪费掉的生命,听着她的“哦嗬,哦嗬”冲刷掉他灌输的乐谱、节拍。

  何小蓉和萧穗子也感到斑玛措临阵起义颇伤感情。她们一个教舞步,一个教台风,也搭进去不少午睡。见斑玛措下台来,何小蓉一声“龟儿”就闯上去拦在斑玛措面前说,你个龟儿把老子脸丢完了!

  斑玛措又是个木偶了,两眼直瞪瞪的。足有两三分钟,她才说出话来。她说:“那么多脑壳,黑漆麻麻的,比牦牛还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记得斑玛措的那首歌是根据一首藏语歌填的词,曲调也让创作组的两个作曲加了工,准确地说是把原始调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玛措在台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语歌词。他问斑玛措原词是什么意思,听了斑玛措粗粗的译文,他想日先人的这不是要我犯大过吗?歌词是吊膀子的意思,还吊得怪色情!只要观众里有一个像他这样政治觉悟高的,文工团就要关大门,他规定斑玛措以后独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农奴把歌唱》。

  王林凤却什么也没说。到第二天开早饭时间,他在食堂里找到斑玛措,说小斑你稀饭就不要喝了,我家属给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温和地一摆,叫斑玛措跟他回家。

  斑玛措头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数落,今早本来想去卫生室骗病假条,罢唱几天。一早起来,她谁也不理,拿出满身对抗劲头。她只盼着王老师也上来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草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

  她却乖乖地跟着王老师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课来。于是她更加恨王老师,她的对抗劲头那么势不可挡,却在王老师这儿碰个软钉子,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魔鬼附体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拢耳地开始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她一边唱一边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双食指真成了枪筒子,一左一右地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天天过去,斑玛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师训她。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斑玛措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街。因为她不参加演出和排练,时间比其他兵们富裕,所以男兵女兵爱差她去街上买东西,寄信。跑不过来,大家就教她学骑自行车。斑玛措很鲁,让人扶她上了车就冲到大街上,她这才想起还没学过下车。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军在这个城市还有不错的人缘,所以斑玛措不费劲就把车骑到了人民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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