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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6)



  副政委把打架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说斑玛措的肉食定量给她另算,该多少肉票全数算给人家。她自己想一顿吃一顿吃,想十顿吃十顿吃,平时三顿饭,还在大锅里吃。咱们汉族是大家庭,要有个大气度。说完他转向斑玛措,脸摆成一个好脾气老汉,问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样?”

  “他们骂我老藏民!”斑玛措又有点捺不住的样子。

  副政委说:“我不是已经批评他们了吗?”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里说:“对,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马上说:“对,对,是‘民族’!”她按她的发音,把“民族”的“族”发成“斑玛措”的“措”。汉人们全懂她尊称自己为“民族”,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连“少数民族”都不能说,谁是“少数”?!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时间一再延后。王林凤的脸总有点神秘,说要等再成熟一点。原先已安排斑玛措在元旦亮相,服装都定做了,而王林凤在合乐那天变了卦。这样就推迟到了春节。春节演出场次多,独唱演员们都怕嗓子顶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队。王林凤几乎被说服,但临场又改了主意,一鸣惊人的架式越扎越大。

  王林凤说一个天才歌唱家就怕随随便便当起明星来,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没了宝贵潜质。上台太早,接受的掌声太多,虚荣心自然长得飞快,那时斑玛措即便是一座金矿,他王林凤也别想再继续开发。而斑玛措在王林凤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矿。他把声乐演员们全推给其他声乐教员去指导,时间和精力都腾出来教斑玛措识谱,教她基础乐理和简单的钢琴弹奏。

  王林凤家一里一外两间小屋,外屋兼厨房和客厅,盖上钢琴盖子便是写字台。斑玛措一来,王老师两个孩子就得收拾掉琴盖上的所有书本,把写字台恢复成钢琴。

  斑玛措开始发声练习,王林凤坐在孩子的上下铺上为她弹琴,同时大声给她指令:“注意气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为将就斑玛措的理解力,他把语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键,一手在自己脸上头上比划,五官用力运动,“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么打的!?对对对!这个哈欠打得棒!唉,别真打哈欠啊!”

  斑玛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泪水,无所适从地张着嘴。王老师停下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从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其实她从来不知道王老师最看重的“位置”是什么,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时候就得到一句表扬:“好的,保持这个位置。”她不懂原先与生俱有的歌唱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之难,一张口要记住怎样喘气,怎样摆口形,怎样提升鼻子,怎样持续“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岁月,斑玛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过的,唱像吃喝、睡觉、行走一样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发怒,唱是做白日梦,谁用得着去学笑和做白日梦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来了!”王老师提醒道。他极不舒适地半猫腰坐在上下铺的下铺,前伸的脖子上攀爬着这青紫血管。“不要图亮,好的声音不见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玛措:“歇口气再来。”

  再来。斑玛措想她曾经那种长嘶的欢乐或许永远失去了。这样一想她就黯然神伤了,嗓子抽紧口子,鼻腔堵得满满的。琴声却耐心地奏着,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师打不得骂不得地爱她,她不能伤他心。音阶一个一个把她往高处带,她无知无觉地“咪”一声“吗”一声,声音像是别人的。

  王老师脸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声说:“好一点,保持住。”他搓搓冻疼的手,干燥的手心搓得纸一样响。

  斑玛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师准会高兴得搓手搓脸,再把两手猛一分开,比成两把盒子炮。

  “大有进步啊——再来!……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脑门上去!……打哈欠,对对对!好极了!不要鼻子!……”

  斑玛措觉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师的提醒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有时搭她一把,有时却给她一掴子。

  “停!”一掴子冷不丁打过来,“又来了!说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着性子来;‘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学她,“我不要这个‘哦嗬’。刚才多好?怎么忽然就走份儿,顺着野份儿就撒起欢儿来了!再来。”

  只得再来。

  她怕起王老师来。每天早餐时,她无论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饭后的声乐课就饱了。坐到餐桌上,她看着男兵女兵们调笑打闹,羡慕得鼻子发酸,她给一个无形的锁链锁着,而他们鸟一样自由。斑玛措的前辈是奴隶,她的歌唱现在做了奴隶。这奴役连她和小蓉一块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乐趣也不放过。连小蓉与她共同洗澡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过。曾经她最乐意为小蓉搓澡,她喜欢自己的指尖触在小蓉身上的感觉,小蓉的皮肤总是微凉的,微涩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欢自己粗糙结实的手和小蓉的娇嫩所形成的对比。而这欢乐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给小蓉搓澡时失神,不久就听小蓉抱怨给她搓痛了。

  王老师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挣扭,她嘴里跑了个调。

  王老师两臂一垂,快要哭出来。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进步的开始。”

  斑玛措觉得自己随时会两膝一软,跪地求饶。但她看见王老师更想给她下跪,就忍着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师也糊涂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他却说好,从下铺钻出来给她冲白糖开水。

  四月底的助民劳动是斑玛措的奴隶大翻身。每天抢插多少秧苗也不累,总笑得一身烂泥。插秧到第三天,装病的就多起来,斑玛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时一手拽着血淋淋的蚂蟥就唱起来。她自然是把王老师教她的“位置”“气息”全数还给了王老师,去唱的又是娘胎里出来的那条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绑许久后越发的张牙舞爪。这时她才发现身上的*罩腹带多狠毒,缚住她草原般深远的呼吸,歌唱不能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师却在另一块田里动了气,认为斑玛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语,说这怎么行,这是巩固错误!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颗豆苗,跑到斑玛措那块田边。王老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指着斑玛措就嚷嚷,说她尽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后不必来上课浪费他的生命。斑玛措眼睛看着水田,自己庞大的身影畏缩了,蚂蟥留的洞开始作痒作痛。王老师又说:“小斑我是为你好,我课上给你纠正一个错误,你课下轻轻松松就可以复辟,你说我们俩这样拧着干有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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