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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4)



  她找台阶下似的,手拍拍萧穗子的脑壳,说:“唱嘛,唱起暖和!”萧穗子一张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两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没有声音。荒野里唱歌就得有三分马嘶三分牛吼才行。

  从坡上跑下来,发现二十多个藏族民工都杵着工具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说了句藏语。汉人们不懂却听懂那句子里夹了“斑玛措”三个字。

  斑玛措走过去,把他们接见一遍,再转回来时,有一点伟人感觉了。她告诉汉人们,民工们一听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玛措无疑了。

  汉人们想,这地方收音机收不到广播,出了个斑玛措自然也就给传得很神。不过他们对斑玛措的名望还是有些吃惊,甚至有点妒嫉。只有王老师想到,藏胞们把斑玛措瞒住,没推荐她到场部参加考试,是为了把她留给他们自己。

  斑玛措跟着三个汉人走进文工团院子的这天,是成都最热的一个夏天中午。几个分队在院子里集合,听副政委骂人。副政委干瘦一张脸,骂起人来漆黑漆黑。假如谁说“听副政委训话喽”,他便说:“训啥子话?我就是要骂人!”

  副政委正骂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时候不老实,躲到天幕后面亲嘴,口腔卫生都不讲。王老师领着斑玛措走进大门,后面是何小蓉和萧穗子。毒日当头,挨惯骂的男兵女兵此刻给晒得万分沉痛,从军帽阴影下看着三个军人夹了个高大壮硕的形影走来。那形影驮一个口袋,毛发飞张,腿有些罗圈,走在玲珑小巧的何小蓉旁边,像一匹穿了绿军服的大骆驼。

  副政委背对大门,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所有兵们都奇怪地振奋起来,不是给骂舒服了就是给晒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们!一个女兵开始咬了一个男兵的耳朵,脚也疯起来了,一个踢一个踹。副政委刚要喊他俩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后。他这才回过头去看,然后说:“王林凤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师一愣,自信心接着就崩溃了。他指着斑玛措说:“不好招,这一个还是跑很多牧点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马上官样文章地笑了,说欢迎欢迎,我们团里从此有了一位藏族战友了!大家想这下他给打了岔,不会让他们继续晒太阳了。副团长却手一挥,请王老师一行入列。

  又是十来分钟,副政委讲伙房泔水桶里的包子皮。他说可怜这些包子,内膛给掏得干干净净,皮囊给丢在臭泔水里。他看见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对准他,仇恨已顶上膛来。但副政委想,你还有脸恨我?我迎着太阳光,让你们这些小龟儿多少有点阴凉。他每次折磨他们就演壮烈的苦肉计,若下雨他便自己淋着,让他们站在避雨处,若是曝晒,他也是一个人顶个太阳。副政委坚信别人义不容辞地吃苦,是因为他自己吃的苦永远比你多一点。这时他眼睛扫向那个被王林凤带来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队伍末尾,嘴唇上一圈汗珠,粗壮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现在骂的是把军裤改为阿飞裤的女兵。又是五分钟,他看见藏族女娃站得不对,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细看,见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几滴汗珠。副政委想,这帮娃娃们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还有五个重大主题要骂呢。

  不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边看人类马戏的温敦的牦牛,两只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们的企图,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谅了他们。值勤分队长喊了声“解散”。队伍稀松得神速,各种调笑同时已冒出来,只有斑玛措还盯着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萧穗子拎着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阵,发现她没跟上来,再回头,见她蹲下了,两手抱头,从来是无形无状的军帽落在地上,军装的背后整个湿透,汗渍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声,什么反应也没有。然后她便“哇”地呕吐起来。

  诊断结果是中暑。几天之后斑玛措还是两手抱头,告诉小蓉她脑壳痛,什么都让她脑壳痛,密密麻麻的人,到处吵闹的乐器,三十几度的潮闷炎热,司务长腿上的黑毛。司务长整天穿着男舞蹈演员的练功小裤衩管理伙食,露着两条黑毛腿到处发送避暑饮料,斑玛措一见他就把眼紧闭。几个领导都让家属给她煮小灶,蛋花汤面端到她床前,她满脸都是恶心。

  一天夜里,有人在洗衣台上看见斑玛措,她躺在半张单人床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说青石板太阴湿,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着睡出来的口水,一面大发脾气,说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热睡不着,刚在这里睡个凉快觉,就来烦她。她说的话有一小半藏语,手上动作狂乱,各个窗口的灯很快都亮了。

  王林凤一撮灰白头发竖在空中,对人们说斑玛措从来没出过高原,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炎热,也容人家有个“盆地反应”时间。他拿了一张草席让斑玛措垫上睡,斑玛措试了试,不领情地把席子扒下来,一扔。

  接下去,斑玛措就把洗衣台占领了,睡在那儿,吃也在那儿。吃是不吃什么的,一天只啃些黄瓜、西红柿,啃完到水龙头下去冲冲手,冲着冲着把两个胳膊也冲进去,最后索性把头和脸都塞到水池里。家属们来洗衣服洗菜,她就盘腿坐着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掸一掸爬行在脸上身上的苍蝇。蚊子叮了她一身疱,她只是两个脚交错蹭一蹭,动作和她眼睛一样无神。

  王老师急得向几位领导保证,这个斑玛措绝不是他招来的那个斑玛措。那是个浑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玛”,铁打的一个身坯一条嗓子,绝不这么瘟。副政委说盆地反应他可以谅解,但睡洗衣台成什么话?一个女娃无遮拦地在外面过夜出了事呢?王老师说他们藏族夜牧都这么睡。副政委说民族习惯我们可以尊重,不过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尔巴尼亚外宾吧?

  最后是何小蓉把斑玛措弄回屋去了。人们发现斑玛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别乖。小蓉走到洗衣台,伸手拉她,嘴上说,好生起来,我拉不动你。斑玛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来,跟她回室去了。

  在斑玛措回到床上睡觉的那天夜里,一场暴风雨来了,气温一下降了十来度。早晨院里涨了水,把各角落里塞的破烂都漂了出来,断裂的弹板,“娘子军”用的海绵步枪和大刀片,油漆剥落的“毛主席语录”牌。

  所有人都为不必练功而喜出望外。斑玛措满院子淌脏水,拿着被风刮断的树枝挑起水上漂的练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衬衫被雨淋透,两个黑***顶了出来。萧穗子打了把伞跟在她后面追,到大门口才把她追上。萧穗子用力一窝下巴颏,眼睛盯着她胸口说:“还跑呢,看你什么露出来了?”斑玛措看看自己,又马上抬头看穗子,不明白露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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