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麻雀(3)
时间:2022-06-1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启程回成都的早晨,场长乘自己的吉普来了。他脸色很难看,说场部一个科长遭一个知青报复,大腿中了一发“三八”枪弹,他的吉普要送伤员去成都动手术,因此文工团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长途汽车了。 一打开车门,钻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气味。人勉强塞进去了,行李却怎么装怎么多出来。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师首长似的说:“轻一轻装,啊?当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玛措不懂什么叫“轻轻装”,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怀里。小蓉上来捏捏牛皮口袋:“什么东西呀?我当兵的时候一双老百姓的袜子都没往部队带。” 斑玛措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后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开始。她把下巴一抬,说:“打开。” 打开的牛皮口袋让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齐全。几只小孩的靴子,上面镶的图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几块皮毛,一些卵石,断了柄的梳子,旧藏袍,节日穿的彩色普毡,家织的羊毛线。 小蓉的表情在说,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里的词还是用得很当心。她告诉斑玛措新兵从里到外必须新,连裤衩都要穿军用裤衩,所以一般不允许新兵带太多行李。 斑玛措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里,特号的新军装闪着绿光,军帽在箱子里压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挂在她一大堆头发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个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个人都想,把这么个斑玛措带回文工团,可不大拿得出手。 这时斑玛措说话了。她说口袋里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是别人送她的礼物,这些东西是她从小到大的收藏,现在象征她本人,让她带到异乡去。她把这话讲了好几遍,三个文工团员才陆续明白。他们想,这是一个动不动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烦地背着这么沉重的象征。 车里的伤号牛吼一声,说:“车子死球了?咋个不动吗?” 王老师把自己被包带解下来,将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绑到车顶上,吉普总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玛措很高兴,给她吃什么她都“哦呀,哦呀”地接过去。问她是不是这一带的大美人,是不是让不少小伙子心碎过,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问她为什么不嫁,她说她才不会嫁。三个汉人来劲了,问小伙子们是不是军马场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脸上却鄙薄得很。小蓉说,噢,晓得了,你要嫁个骑兵团的排长! 斑玛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种美丽的羞涩浮在她眼里。原来她也有汉人女人的羞颜。 场部礼堂的白墙马上要看不见了,一个骑马的人从墙后跑出来。汉人们说,该不是追我们的吧?斑玛措说:“狗日的。”才几天,她和小蓉一样张口“狗日”闭口“老子”。不过斑玛措刚才这声“狗日”说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烂,弯弯也多,那匹短腿马居然追近了。汉人们从后窗看,见灰土大雾里挺出一个飞毛好汉,把马往死里打。司机就怕没人和他赛跑,杀出这名骑手,他马上换了副好精神,车子开得乘风破浪,颠得伤号直叫:“再给老子补一枪算喽!要痛死老子哟!” 马四条粗壮短腿拉成一条线,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车上坡前,人和马终于追上来。斑玛措两只大拳头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着捶着,捶到旁边的瘸科长腿上了。瘸科长一胳膊肘回来,嘴里荤得厉害。斑玛措正做骑手的拉拉队,根本不在意自己被骂成了什么。 骑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马鞭抽过来,差点打烂车篷的旧帆布。车里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缩紧脖子。 司机咬牙切齿哼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把车耍成一条大龙,企图把一人一马蹩下公路。 又是几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给他打成一面鼓。四只马蹄子在公路崖边上飞檐走壁,靠外面的两个蹄子几乎是悬空地跑。王老师真做首长了,命令司机立刻停车。而司机野惯了,哪里会理睬这样一个只会唱歌的首长。 斑玛措摇下车窗,车里车外喊起话来。不久,喊话中带出唔咽,车里车外是两张泪涟涟的脸。 吉普车里所有的汉人都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 山路陡起来,马渐渐慢了。斑玛措又喊了一阵。骑手在公路尽头跳下马,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汉人们不好意思地静了一阵,才问斑玛措两人刚才在喊什么。回答说是两人吵了一架,因为说好在长途汽车站为斑玛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汉人们便有些明白,那个好汉可能就是送了斑玛措一堆沉重象征的人。 在刷经寺吃了午餐之后,司机背着伤号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时。文工团几个人坐在吉普里打盹,被一阵人马杂乱声先后惊醒。往窗外一看,停车的篮球场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两人合骑一匹马。 斑玛措推开门滚身下车。 人“哗”的一声,立刻旋成了一个漩涡,斑玛措是中心。萧穗子和小蓉惊叹说:“看来斑玛措真是这一带的才旦卓玛。”王老师说:“可不是吗,就差向她献哈达了!” 正说着十多条哈达果真捧了出来,套在斑玛措的脖子上。 然后就听斑玛措唱起来。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贯的嗓音了,是低回喑哑的,每个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终于低不下去而化为一声叹息。 萧穗子推推王老师,王老师转过一张伤心的脸,笑笑说:“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来她潜力特别大。” 斑玛措披着一堆白哈达回到汉人们中间,怅然若失得很,却没再去理会向她招手的人群。到了傍晚,她缓过来一些,才对汉人们解释下午是怎么回事。为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长途车站外的公路上,发现她已离去,便追赶到刷经寺。 这时他们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边,等着藏族民工抢救路面。瘸科长伤痛得厉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里越来越丑的话。王老师非常生气,对两个女兵嘟哝军马场的军人哪里还是“我军”?是土匪!领那么多高原补助费,又不缺肉吃,还对知青那么恶,遭报复活该!他们都宁愿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车里听瘸科长暖和的脏话。 三个女娃儿上到一处高坡,在湿淋淋的灌木后面解了溲。斑玛措心情全还了阳,裤子没束上就“索尼呀啦”起来。 何小蓉也开始唱。珠圆玉润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雾里,她自己也没料到音量会这样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