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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响(3)

  我又不是自己醒来的。这一次是菲洛费唤醒我的。

  “老爷……喂,老爷!”

  我稍抬起身来。马车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菲洛费在驾车台上向我转过脸,眼睛睁得老大(我着实感到惊奇,没想到他的眼睛有这样大),严肃而神秘地嘟哝说:

  “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

  “你说什么?”

  “我说:有车轱辘响!您弯下身听一听。听见了吗?”

  我从车子里伸出头去,屏住呼吸,确实听到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听见了吗?”菲洛费又问一次。

  “嗯,是的,”我回答说,“有辆马车在跑。”

  “您还没听见……听!那是……车铃声……还有口哨声……听见吗?您把帽子脱下来……会听得清楚些。”

  我没有脱下帽,而是侧过耳朵去听。

  “嗯,是的……可能是。不过这有什么呢?”

  菲洛费转过脸,朝着马。

  “来的是辆大车……没有载着东西,轱辘是带铁皮的,”他说,一边抓起缰绳,“老爷,这是坏人来了;这里,图拉附近,拦路抢劫的……多着呢。”

  “瞎说什么!你凭什么认定这一定是坏人呢?”

  “我说的不会错。带着铃铛……坐的又是不装货物的大车……还能是什么人呢?”

  “那怎么办,到图拉还远吗?”

  “还有十五六俄里地,而且这儿没有一户人家。”

  “那就赶快走,千万别耽搁。”

  菲洛费挥一下鞭子,马车又跑动了。

  虽然我不相信菲洛费的话,可是再也睡不着了。万一真的是这样,那怎么办?我心里出现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我在车子里坐起身来(在这之前我是躺着的),开始朝四处张望。在我睡觉的时候,涌来一层薄雾——不是罩向地面,而是腾向天空;它浮在高处,月亮在雾中悬着,变成一个淡白的点,好像隐在烟气里。一切都变暗淡了、模糊了,虽然低处还较为清楚。四周尽是平坦而阴沉的地面:田野,无有尽头的田野,有些地方是灌木丛、沟谷——接着又是田野,大多是长着稀稀的杂草的休闲地,空旷……死气沉沉!连一只鹌鹑的叫声也听不到。

  我们就这样走了约半个来小时。菲洛费不时地挥动鞭子,吧嗒嘴唇,可是无论他还是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我们爬上了一座小丘……菲洛费停住车,立刻又对我说:

  “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老爷!”

  我又从车里探出头去;不过就是在车篷里面也能听得见:那大车轮子的滚动声、人的口哨声、铃铛声,以至马蹄的嘚嘚声,虽然还很远,这会儿都听得很清楚了;我甚至听到了歌声和笑声。风的确是从那边吹过来的,但毫无疑问,那些陌生的过路人与我们已近了一俄里,也许已近了两俄里。

  我和菲洛费对视了一眼,他只是把帽从脑后向前额拉了拉,立刻又俯向缰绳,挥鞭抽打马。几匹马快步跑了起来,可是没有持续多久,又换成小跑了。菲洛费继续鞭策它们。总得逃脱呀!

  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起先对菲洛费的疑虑不以为然,而这一回却突然便相信跟在我们后面的准定是坏人……我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还是那些铃铛声,还是那辆没有载货物的大车的响声,那种口哨声,那种乱糟糟的喧闹声……可是这会儿我已经不再怀疑了。菲洛费说的不会有错!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在这个二十分钟时间里,除了自己这辆车子的轧轧声和隆隆声外,我们已经听到另外一辆大车的轧轧声和隆隆声了……

  “停车吧,菲洛费,”我说,“反正一样是完蛋!”

  菲洛费怯生生地吆喝一声马。几匹马顿时便站住了,似乎很高兴能休息一下。

  天哪!那铃铛简直就在我们的背后猛响着,那大车的隆隆声中还带点叮叮声,有人在吹口哨、叫喊、唱歌,马儿打着响鼻,还有嘚嘚响的马蹄声……

  追上来了!

  “糟——了!”菲洛费拖着腔轻轻地说,踌躇地咂下嘴,吆喝一声,又抽起马来。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冲来,响起了狂喊声、轰隆声,一辆大型的摇摇晃晃的大车由三匹矫健的马拉着,如旋风似的骤然追上我们,并跑到了我们的前头,立即换成了慢步,挡住了去路。

  “正是强盗的做法。”菲洛费嘀咕说。

  说真的,我吓呆了……我朝着雾蒙蒙中洒着月光的半黑半亮的地方紧张地打量起来。在我们前面的大车上,不知是坐着还是躺着五六个穿着衬衫,敞开上衣的人;有两个人头上没有戴帽子;几条套着长靴的粗腿耷在车边的木杆上摇来晃去,手臂胡乱地举起来放下去……身子一颠一颠的……显而易见,这是一伙醉鬼。有几个人在乱喊乱嚷;有一个人吹着口哨,那声音很尖很脆,另一个人在谩骂;在驾车台上坐着一个穿短皮袄的大汉,他在赶车。他们让车子慢慢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我们。

  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也只好跟在他们后边慢慢地走着……真是无可奈何。

  我们就这个样子走了四分之一俄里。这种等待真令人难堪……逃脱、自卫……哪儿行呢!他们有六个人,而我手上连一根棍子都没有!掉头往后跑呢?他们会马上追上来。我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一句诗(他在诗里写到了卡明斯基元帅的被害):

  强盗的斧头多卑鄙……

  要不然就用脏里吧唧的绳子勒住喉咙……往阴沟里一扔……让你在沟里哼哼、挣扎,像一只落在套索中的兔子……

  唉,糟透了!

  而他们的车子依然慢慢吞吞地走着,他们也没有注意我们。

  “菲洛费,”我悄悄地说,“试试看,往右靠,装作从旁超车的样子。”

  菲洛费试着让车子靠右边走……可是他们也立刻让车子往右靠……无法超过去。

  菲洛费又试着让车子靠左边走……他们还是不让他超车。他们甚至笑了起来。这表明,他们不放我们过去。

  “没错,就是强盗。”菲洛费转过头小声对我说。

  “那他们还等什么呢?”我也小声地问他。

  “就在前面有一个洼地,小河上有一座桥……他们会在那边干掉我们!他们常常是这样的……在桥的附近。老爷,这事是明摆着的!”他叹着气接着说,“不见得会放我们活命;因为他们主要是想灭口。我只可惜一点,老爷,我这三匹马要丢了,我那两个弟弟得不到了。”

  这时候我真感到惊奇,到了这个份上菲洛费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马,老实说,我已经顾不到他的事了……“难道他们真的要杀人?”我心里反复在想,“为了什么呢?我把我的全部东西给他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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