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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响(2)

  不过我最后还是跟他讲定了,给二十卢布。他便回家牵马去,过了一个小时,他牵来了五匹马供我选择。这些马都算不错,虽然鬃毛和尾巴显得乱些,肚子老大,绷得像鼓似的。菲洛费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来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他。他们个子小,黑眼睛,尖鼻子,确实给人“机灵”的印象。他们话说得很多,又说得很快,正像叶尔莫莱所说的,“哇里哇啦”,可是他们都听老大的。

  他们把我的四轮马车从敞棚下推出来,便动手套车,忙活了一个半钟头,一会儿把挽绳松开,一会儿又把它拉得紧紧的。两个弟弟定要让那匹“灰斑马”驾辕,理由是“它下坡走得稳”;可是菲洛费却决定:用蓬毛马!于是就把蓬毛马套上驾辕了。

  他们在车子里放了不少干草,并把那匹瘸腿的辕马的马轭塞在座位底下备用,如果在图拉买到新马,可以给它配用……菲洛费还跑回家去一趟,回来时穿着他父亲的肥大的白长袍,戴着高毡帽,穿着上了油的靴子,挺得意地登上了驾车台。我坐上车,看了看表:已十点一刻了。叶尔莫莱竟没有前来跟我道声再见,而是去揍他那只叫瓦列特卡的狗;菲洛费扯了扯缰绳,朝马尖声地吆喝:“嘿,你们这些小家伙!”他的两个弟弟从两旁跑过来,朝两匹拉梢马的肚子各抽了一鞭,马车便启动了,出了大门,转到马路上;那蓬毛马本想跑回自家的院子,可是菲洛费给了它几鞭,以示教训,就这样我们的车子便跑出村子,走在密密的小榛树丛之间的十分平坦的路上了。

  夜晚寂静而明朗,最适宜于驾车赶路。风儿时而在榛树丛中簌簌作响,摇动着树枝,时而完全停息下来;天上有的地方出现一些停住不动的银色的云;月亮高高地挂着,把周围照得清清楚楚。我舒展地躺在干草上,本想睡上一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不大好走”的地方,便振作了一下。

  “怎么样呀,菲洛费?离要蹚水的地方还远吗?”

  “到要蹚水的地方吗?还有八九俄里。”

  “八九俄里,”我想,“没有一小时到不了。可以睡一会儿。”

  “菲洛费,这条路你很熟悉吧?”我再次问。

  “这条路怎么会不熟悉呢?又不是头一回走……”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可我已经没有去听他话……我睡着了。

  有时候自己想睡一个小时,到时候往往会自动醒了,而这一回使我醒来的却是我耳边响起的虽很微弱但很奇怪的扑哧声和咕嘟声。我抬起头来……

  好奇怪呀!我仍然躺在车子上,在离车边不过半俄尺的地方竟是一片洒着月光的水面,荡漾着细碎而清晰的涟漪。我往前面一瞧:菲洛费正低着头,躬着背,活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驾车台上;再前面一点,在潺潺的流水上边,是弯弯的马轭、马头和马背。一切都呆然不动、了无声响,仿佛陷在魔法的控制中,仿佛在梦中,在神奇的梦中……多么怪呀?我掀开篷布朝后面一瞧……原来我们是停在河中央呀……河岸离我们有三十来步!

  “菲洛费!”我喊了一声。

  “什么事?”他回答。

  “什么什么事?真有你的!咱们这是在哪儿呀?”

  “在河里。”

  “我知道是在河里。就这样子咱们会很快淹死的。你就这样蹚水过河吗?啊?你睡着了,菲洛费!说话呀!”

  “我搞错了一点儿,”我的这位车夫说,“定是走偏了,我搞错了一点儿,现在得等一会儿。”

  “怎么个得等一会儿呀!咱们要等什么呢?”

  “让这匹蓬毛马细细认一下路。它往哪儿转,咱们就该往哪儿走。”

  我在干草上坐起来。辕马的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忽前忽后地稍稍动着。

  “它也睡着了,你的蓬毛马!”

  “不,”菲洛费回答说,“它这会儿是在嗅着水呢。”

  一切又沉寂下来了,唯有河水依然发出微弱的汩汩声。我也发呆了。

  月光、夜色、河水,还有困在河水中的我们……

  “是什么东西在沙沙响?”我问菲洛费。

  “这声音吗?是芦苇里的小鸭子……兴许是蛇。”

  骤然辕马晃动起脑袋,耳朵也竖了起来,打起响鼻,并开始转动身子。

  “嘚儿——嘚儿——嘚儿——嘚儿!”菲洛费顿时放声吆喝起来,欠起身子,挥动鞭子。马车立刻离开了原来位置,横截着水浪向前冲去,接着晃晃悠悠地走动起来……起初我觉得是在往下沉,往深处去了,然而经过两三次震撞和下陷之后,水面似乎突然下降了……水面越来越低,马车升出了水面——已经看得见车轮和马尾巴了。此时这几匹马激起了又猛又大的浪花,这些浪花在淡淡的月光下像金刚石一般,不,不是像金刚石,而是像蓝宝石一般四处飞溅——马儿们快活而齐心协力地把我们拉到了沙地的岸上,然后奋力地迈着又湿又亮的腿,沿着大路往坡上跑去。

  我心里想:“菲洛费现在会不会说:‘我说的对吧!’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责备他的疏忽大意了,于是就躺倒在干草上,又想睡觉了。

  可是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没有打猎而不觉疲累,也不是因为经历这场虚惊而驱散了我的睡意,而是因为我们来到了一处景色如画的地方。这是一片辽阔、宽广、湿润、茂盛的草地,这里有许多小草场、小湖泊、小溪、小河湾,那些小河湾里长满了柳树和灌木丛,属于地道的俄罗斯风光,是俄罗斯人最喜爱的地方,就像我们古老传说中的勇士骑着马来射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车马压平的道路像一条黄丝带似的蜿蜒着,马儿轻快地奔跑着——我不愿合上眼睛,我要欣赏一番!这一切在温情的月光下如此轻柔、如此和谐地从车旁掠过。菲洛费也为之感动了。“我们这儿把这一带叫作圣叶戈尔草地,”他转过头对我说,“再往前去就是大公草地;像这样的草地在全俄罗斯也找不到第二处了……多么美啊!”此时辕马打了一声响鼻,颤抖了一下……“老天爷保佑你……”菲洛费庄重地小声说。“多么美啊!”他又说了一遍,叹了一口气,然后曼声地喊了一下。“很快就要开始割草了,这儿能割到多少草呀——不得了!河湾里的鱼也多着呢。多肥的鱼呀!”他像歌唱似的说着,“一句话:活着多带劲呀。”

  他突然举起一只手来。

  “嘿!瞧呀!那湖上……是不是停着一只苍鹭呀?难道它在夜里也捕鱼?啊哈!原来是树枝呀,不是苍鹭。看错了!月亮总是让人看错东西!”

  我们的马车就这样跑着,跑着……眼看就到了草地的尽头,这儿出现了一片片小树林和一片片耕地;路旁的一个小村庄里闪烁着两三处灯光——到大路只有五六俄里地了。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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