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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响(4)

  那桥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我们前面的那辆马车仿佛飞腾似的奔跑起来,跑到桥边,一下子停住了,停在路上稍稍靠边的地方,像被钉住了似的。我的心猛地往下沉。

  “唉,菲洛费老弟,”我说,“我和你都得死了。原谅我吧,算是我害了你。”

  “哪能怨您呢,老爷!命中注定的,是逃不了的!”菲洛费又对辕马说:“喂,蓬毛马,我忠实的马儿,往前走吧,伙计!出最后一把力吧!反正是一样了……老天保佑吧!”

  随之他赶着三匹马大跑起来。

  我们离那座桥,离那辆停着不动的可怕的大车越来越近了……那大车上像有意安排似的一切都静了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梭鱼、鹞鹰、一切凶禽猛兽在猎物靠近的时候都是这样悄悄等候的。我们终于走到与那辆大车并排了……那个穿短皮袄的大汉突然跳下车,径直朝我们走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对菲洛费说,可是菲洛费立刻自动地勒住马……车子停下了。

  那大汉把两只手按在车门上,把他的毛发蓬松的头伸向前边,咧着嘴,用缓慢而平稳的声音并以行话的方式说了下面一番话:

  “尊敬的先生,我们是出席一个体面的宴会、出席一个婚礼回来的;就是说,我们给一位好伙计办了婚事,把他安顿得好好的;我们这伙哥们儿都很年轻,胆子很大,我们喝了好多的酒,但是没有东西可以醒醒酒;您是否愿意赏光,给我们一点小钱,好让我的哥们儿每人再喝上半瓶酒?我们会为您的健康干杯,会记住您这位好先生的;要是不愿意——那就休得见怪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想……“是开玩笑?……是耍弄人?”

  大汉低着头,仍然站着。正在这一会儿,月亮从雾里爬了出来,照亮了他的脸。这张脸在得意地微笑着——眼睛和嘴唇都在微笑。看不到那脸上有威胁的表情……不过整张脸似乎很警觉……他的牙齿是那么白,那么大……

  “好的,好的……请吧……”我赶忙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两个银卢布;那时候在俄国还通行银币,“请收下吧,如果不嫌少的话。”

  “多谢!”那大汉像士兵似的喊了一声,他那粗大的手指一下抓走——不是整个钱包,而只是那两个银卢布,“多谢!”他抖了抖头发,便跑回那大车旁边。

  “哥们儿!”他喊道,“那位过路的先生赏给咱们两个银卢布!”那车上所有的人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汉爬上了驾车台……

  “祝您好运!”

  我们顷刻就看不见他们了!三匹马一鼓劲,大车便轰隆隆地跑上了山坡——那辆大车在天与地之间晦暗的交界线上再次闪现了一下,就下了坡不见了。

  接着车轮子声、叫喊声、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随之是死一般的沉静。

  我和菲洛费没有一下子回过神来。

  “唉,真会开玩笑!”他终于说了一句,一边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真的,开玩笑,”他又说道,他朝我转过身,满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家伙准是个好人,真的。喏——喏——喏,小伙计们!快点儿跑呀!你们平安无事了!咱们都平安无事了!就是他这家伙不让我们超车过去的;是他赶的车嘛。这小子真逗。嘚儿——嘚儿——嘚儿——嘚儿!快些跑吧!”

  我没有言语,可我的心情也变好了。“我们平安无事了!”我默默地反复说,并且在干草上躺了下来,“侥幸地打发了!”

  我甚至有些羞愧起来,为什么我竟想起茹科夫斯基的那句诗。

  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菲洛费!”

  “什么事?”

  “你娶老婆了吗?”

  “娶了。”

  “有孩子了吗?”

  “有孩子了。”

  “刚才你怎么没有想到他们呢?你心疼你的马,怎么没有心疼你的老婆孩子呢?”

  “为什么要心疼他们呢?他们又没有落到强盗手里。可我脑子里一直在惦念他们,现在还在惦念呢……确实是这样。”菲洛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定……就是为了他们,老天爷才保佑咱们的。”

  “也许那一伙人不是强盗呢?”

  “那怎么知道呢?难道能钻到别人的心里去吗?俗话说,‘人心难测’嘛。信上帝总是好些的。不……我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家……嘚儿——嘚儿——嘚儿,小家伙们,快些跑呀!”

  我们快到图拉时,天差不多已经大亮了。我迷迷糊糊地躺着。

  “老爷,”菲洛费忽然对我说,“您瞧,他们都在酒馆里呢……那就是他们那辆大车。”

  我抬头一瞧……可不,正是那伙人,还有他们的大车和马。在酒馆门口突然出现那个面熟的穿短袄的大汉。

  “先生!”他喊道,一面挥动帽子,“我们正用您赏的钱喝酒呢!喂,赶车的,”他向菲洛费点点头,接着说,“刚才大概让你受惊了吧?”

  “真是个蛮有趣的人。”在离开酒馆二十来俄丈的时候,菲洛费说。

  我们终于到了图拉;我买了霰弹,顺便买了些茶叶和酒,还从马贩子那里买了一匹马。到中午我们便动身往回走了。菲洛费由于在图拉喝了些酒,变得特别爱说话,甚至还给我讲了些故事;当我们经过原来听见有大车响声的地方时,菲洛费忽然笑了起来。

  “记得吗,老爷,我那时一直对您说:‘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车轱辘响!’”

  他好几次使劲地挥着手……他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了他的村子里。

  我把路上所遇到的虚惊告诉了叶尔莫莱。这时候他并没有喝醉酒,可是他没有说半句同情的话,只是哼了一声——是称赞呢还是责备,我想,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过了两三天,他挺高兴地告诉我一个消息,就在我和菲洛费去图拉的那天晚上,也在那条路上,有一个商人被抢了,还被杀害了。我起初不相信这个消息,可是后来不得不信了:区警察局长骑着马去调查,可见确有其事。我们所遇到的那伙勇猛之徒莫非就是参加了那场“婚礼”回来?他们,用那个开玩笑的大汉话来说,所好好“安顿”的是否就是这个“好伙计”呢?我在菲洛费的村子里又逗留了五六天。我每次一遇到他,就要对他说:“怎么样?有车轱辘响吗?”

  “那个人真逗。”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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