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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奥斯曼大师(5)



    我的双手在颤抖,但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五十年画家生涯中,我时常遇见被人挖去眼睛的图片,现在的我,是不是和那么多疯子犯下种病态行为后有着同样的感觉?我只望被我刮掉的眼睛里流出鲜血,染红这本书的画页。

    三、我感受到在生命尽头等着我的折磨与慰藉。君王塔赫玛斯普策励全波斯十年来最精湛的艺术家们完成的这本绝世典籍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毕萨德大师的笔迹,也没有任何一处找得到他勾勒的纤手。这证明了毕萨德在生命的晚年,当他从那时不欢迎的赫拉特逃到大布里士时,已经瞎了。因此,我再一次欢喜地确认,这位伟大的大师,投注毕生心力终臻前辈大师的完美境界后,为了避免自己的绘画因他画坊或君王的要求而遭受玷污,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此时,黑和侏儒翻开两人手中一卷厚重的书册,放在了我的面前。

    “不,不是这一本。”我平静地说,“这是蒙古版的《君王之书》:亚历山大率领的铁骑兵队在他们的铁马里灌满石油,点火燃烧,用它们鼻孔里喷发的熊熊烈焰攻击敌军。”

    我们瞪视着这支烈火钢铁部队,其火焰的绘制受到了中国绘画的影响。

    “杰兹米老爷,”我说,“我们曾经在《赛里姆苏丹年史》中,详细记录了君王塔赫玛斯普派波斯使节献上的贡品,这本书也是贡品之一,二十五年前由他们运送而来……”

    他很快找出《赛里姆苏丹年史》,放到了我的面前。色鲜丽的书页上,画着使节向苏丹赛里姆呈上《君王之书》及其他礼物。我的眼睛在一项项条列出的礼物中,发现一段多年前曾读过但因为太不可思议而遗忘的文字:

    玳瑁与珍珠母贝镶柄之黄金帽针。尊崇的赫拉特瑰宝,绘画巨擘毕萨德大师,以此针刺瞎其高贵的双目。

    我问侏儒在哪里找到了这本《赛里姆苏丹年史》。我跟随他穿越灰尘满布的黑暗宝库,迂回绕过堆叠的箱笼、布匹织毯和橱柜,钻过楼梯底下。我注意到我们时而缩小时而放大的影子,滑过铁盾、象牙及虎皮,走入另外一间房间。同样的奇异晕红,从布匹和丝绒中蔓延而出,充盈室。收藏《君王之书的铁箱旁边,堆满了他书册、金银丝线镶绣的各式布匹、尚未琢磨的塞以蓝宝石和红宝石镶嵌匕首。在这堆物品中,我发现了君王塔赫玛斯普呈献的其他贡品:伊斯法罕的丝地毯、一副象牙棋盘,还有一样即刻吸引我目光的物品——一个显然是帖木儿时代的笔盒,上面纹着中国飞龙花草,以及珍珠母贝镶嵌的太阳。我打开笔盒,一股檀木和花露水的幽香飘然而出,里面躺着一根玳瑁与珍珠母贝镶柄的金针平常用来固定包头巾上的羽饰。我拿起帽针,鬼魅般地返回了我的座位。

    再次独处,我把毕萨德大师拿来刺瞎自己的金针放在摊开的《君王之书》上,凝视着它。我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看见这根他用来刺瞎自的针,而是因为只要是看到他神妙的双手曾经拿过的东西,我就会这样。

    为何君王赫玛斯普会把这根可怖的针与书一并呈献给赛里姆苏丹?是否因为这位君王,尽管幼年受教于毕萨德,青时大力赞助艺术家,到了老年却改变了想法,疏远了所有诗人和艺术家,虔诚投入信仰与礼拜?是否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他愿意让出众多顶尖画师投注十年心血绘制这本精美典籍?他之所以送上这根金针,是否为了向众人证明,伟大画师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刺瞎双目;还是如谣言所传,是为了傲地声明,任何人只要看了书中图画一眼,就不愿意再观看世上其他事物?然而,对于君王来说此书已不再是经典了,因为他只感到了无限后悔,和许多统治者晚年一样,担忧年少对绘画的爱为自己招致了亵渎之罪。

    我想起一些愤世嫉俗的细密画家们告诉我的故事,他们行到老年,才发现自己的梦想终究无成: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君王的军队准备进入设拉子时,该城著名的画坊总监伊本·胡珊宣布:“我拒绝改变画风。”并叫他的学徒以烙铁弄瞎了他的眼睛。雅勿兹·苏丹·赛里姆败苏丹伊斯玛伊尔后,他的军队掳掠大布里士,搜刮七重天宫殿,并带回一批细密画家。传言说其中有一位年老的波斯大师,因为相信自己绝对无法忍受以奥斯曼风格作画,于是用药毒瞎了双眼,并非如某些人所言,他在半路染上怪病导致失明。每当我的细密画师们生气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讲述毕萨德刺瞎自己的故事,让他们以此为楷。

    难道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倘若一位细密画师,就算只是微乎其微地,只要他喜欢一点新的绘画方法,难道就不能拯救整个画坊,并保存前辈大师的风格?

    这根优雅细长的帽针尖端,有一丝黑的痕迹,然而我酸涩的眼睛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血。我把放大镜往下移,凝望金针良久,仿佛注视着一幅愁的爱情图画,染上了相仿的愁绪。我试着想像毕萨德是怎么办到的。我听说当事人不会立刻失明,黑暗的丝绒会缓缓降临,有时候历时多,有时候得花上几个月,就好像自然衰老的失明一样。

    才走进隔壁,我就瞥见了它。我停住脚步看,没错,就在那里:一面象牙镜子,麻花握柄、粗黑檀镜框、边框雕着精巧的文字。我再度坐下,凝视镜中自己的眼睛——它们目睹我的手画了六十年。烛焰在我的瞳孔里跳跃,是那么的美丽。

    “毕萨德大师是如何办到的?”我再次迫切地问自己。

    紧盯着镜子,没有一刻移开眼睛,的手以女人涂眼影时的熟练动作拿起了金针,引领着它。毫不犹豫,仿佛在一只雕镂用的鸵鸟蛋尖戳一个小洞,我勇敢、沉着、坚定地把金针插入了右眼的瞳孔。我的五脏六腑一沉,不是因为感觉到自己所作所为,而是我看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把针压进眼里,到手指四分之一的深度,然后抽来。

    刻在镜框上的对句写着,诗人祝福揽镜之人永恒的美丽与智慧——并期许镜子永恒的生命。

    微笑着,我把针插入了另一只眼。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移动。我瞪视着世界——瞪视着一切。

    如同我先前的臆测,世界的颜色并没有黯淡下来,而是好像温地渗溢晕散,彼此相融。但我仍然隐约可见所有的一切。

    不一会儿,微弱的阳光洒落宝库,映在了猩红色的匹上。财务大臣与他的手下依照一贯的繁文缛节,损毁封蜡,打开门锁及大门。杰兹米老爷更换了新的夜壶、油灯及暖炉,端来了新鲜面包及桑椹干,并告诉众人我们将继续留在宝库里,从苏丹陛下的书本中寻找画有特殊鼻孔的马匹。能够一面欣赏全天下最美丽的图画,一面努力追忆真主眼中的世界,享受如此美妙境地,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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