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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奥斯曼大师(3)



    忧伤与痛惜的心情,引领我进入了一种敏感而纤细的心灵世界。多年来为苏丹陛下绘制战争与节庆,使得我的灵魂早已悄悄遗忘了这种状态存在的可能。在一本图片集中,我看见一个红唇细腰的波斯男孩腿上放着一本书,和我此刻拿着书的姿势一模一样。它提醒了我一个真理:世界美属于安拉。只不过追求黄金和权力的君王们是忘记这个真理。另一本图集中,有一幅伊斯法罕年轻大师所绘的图画。我含着泪,凝望面前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彼此爱恋,不禁联想到自己手下俊美学们对绘画的充沛热爱。一位纤足、皮肤白里透红、柔弱而女孩子气的青年,露出一条让人一见就想亲的细致臂膀,边一位樱桃口、杏仁眼、柳枝身、花蕾鼻的秀丽少女,则惊异地凝望着年轻人在自己漂亮的手臂上,烙下三枚小而深的痕迹—仿佛三朵迷人的小花——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情与仰慕是多么强烈。

    莫名地,我的心跳加速,心怦怦直跳。好像六十年前刚当学徒时,看见一些大布里士黑墨风格的春宫图,上面画着皮肤净白的俊美男孩及Rx房瘦小苗条少女,我的前额冒出点点汗珠。我回忆起曾经有一次,当时我已经结婚几年并刚刚成为大师,有人带来一位天使面孔、杏仁眼、玫瑰花瓣皮肤的漂亮少,介绍他为学徒候选人。看见他时,我心中涌起对绘画的热爱及深邃的思想。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诉我,绘画其实无关乎忧伤与痛惜,而是我此时体验的这股欲望。如何把这股欲望首先转化为对真主的爱慕,进而转化为对真主眼中世界的爱恋,则要仰赖艺术大师的才华。这股冲击如此强烈,使我狂喜地感到过去的一切全部重新回来了:我花费在绘画板前直至弯腰驼背的所有岁月,学习过程中默默受的所有鞭打,为了追求失明在绘画上奉献的终生心力,以及不仅自己饱受、更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一切创作痛苦。仿佛观看着某种禁忌之物,我带着同样的狂喜,安静地凝望着这幅人心弦的画。我望着它良久,移不开目光。一颗泪珠从我的眼眶滚落脸颊,滑入了胡子里。

    注意到在宝库中缓缓漂移的一支蜡烛朝我接近时,我忙把面前的画集放到一边,随手打开了一本侏儒不久前搬到我身旁的卷册。它也是为君王们编辑的一本特别画册。我看见两头鹿分别站在绿色的矮树丛两端,深情地对望一旁观望它们的豺狼又嫉又恨。我翻到下一页:栗色和枣红色的马匹,只可能出自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之手——它们是多么的壮丽!我又翻过一页:一位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从一张七十年前的图画中,自信满满地向我问候。从他的面孔我分辨不出他是谁,因为他看起来像任何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然而,画中的氛围、坐姿男子胡子中多样色调,却唤起了什。我的心脏猛跳,我认出了这张作品中精致的手部出于何人。我的心远比我的头脑更早察觉,只有他才画得出这么华美的一只手:这是毕萨德大师的作品。仿佛一道光芒从画中倾泻而出,照亮了我的脸。

    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毕萨德大师的绘画。然而,也许因为几年前我并非单独欣赏,而是与一群前大师共同观画,也许我们不能确定那是否为毕萨德大师的真迹,所以当时没有像现在这般内心感到震慑。

    湿霉沉重的黑暗宝库似乎亮了起来。这只秀丽的手,使我联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条印着爱痕的纤细臂膀。再一次,我赞美真主在我失明之前,为我展现了如此辉煌之美。我怎么知道自己即将失明?我不知道!黑手执蜡烛,望着图画,朝我侧身走近。我感觉或许可以把这样的直觉告诉他,然而,口中却吐出了别的话。

    “看看这只手画得多么惊人。”我说,“是毕萨德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黑的手,仿佛握住一位学徒男孩的手;年轻的时候,我极宠爱这些柔软、肤、美丽的学徒男孩。他的手平滑而结实,比我的手温暖。手腕的内侧宽大又细致,让我一阵激动。年轻时,我时常把年幼学徒的手握入掌中,慈爱地望着他迷人、惶恐的眼睛,然后才开始教他握笔的方。我用同样的眼神望着黑。从他的瞳孔里,我看见了他举在手中的烛火。“我们细密画家都是兄,”我说,“然而,如今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

    “怎么讲?”

    当我说出“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时,心中带着大师对失明的渴求。一名伟大的大师,为一位君主或诸侯奉献生命,遵循昔日风格在画坊创作无数经典,甚至为这个画坊树立了自己的风格。然而,他也深明,一旦他的君主失掉最后一仗,新的统治者将跟随劫掠部队而来,解散画坊,拆散装订的书册,让书页四散失序,鄙视破坏所有的切,摧毁一切他长久信仰、劳苦追寻并深爱如子的精微细节。但我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向黑解释。

    “这幅画是描伟大的诗人阿布杜拉·哈地非。”我说,“哈地非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君王伊斯玛伊尔占领赫拉特后,众人连忙涌入宫中阿谀谄媚,他却选择了呆在家里。结果,君王伊斯玛伊尔亲自移驾前往他位于郊区的家中拜访。我们之所以知道画里的人是哈地非,并不是因为毕萨德画出了哈地非的脸,而是根据肖像下方的说明文,不是吗?”

    黑望着我,用漂亮的眼睛回答“是”。“看见画中诗人的面孔时,”我说,“我们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人脸。如果阿布杜拉·哈地非,愿真主让他的灵魂安息,出现在这里,我们绝对不敢奢望能凭这幅画中的脸认出他来。不过,我们可以依据整体的图画确认他是谁:构图的气氛、哈地非的姿势、颜色、镀金,以及毕萨德师勾勒的精美手部,立刻就能想到是一位诗人的画像。因为在我们的术世界里,意义胜于形式。但是,若我们开始模仿法兰克和意大利大师,用他们的风格绘画,就像苏丹陛下委托你的姨父编辑的手抄本那样,这时候,意义的支配将会终,而形式的统治就此开始。虽然如此,通过法兰克的方法……”

    “我的姨父,愿他永远安息,被谋杀了。”黑鲁莽地说。

    轻轻抚摸我掌中的黑的手,好似恭敬地抚摸着一位年轻学徒的小手,想像有一天它会画出经典名作。我们安静而虔诚地欣赏了一会儿毕德的杰作。稍后,黑把手从我的掌中抽走了。

    “我们略过了前一页的栗色马,没有检查它们的鼻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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