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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2)



  此刻它衰弱地走动着,想看看这座牢笼有多大。穗子气都不出地看着它。它可真黑,相比之下夜色的黑就浅多了,远不如它黑得绝对。它缓缓地踱来踱去,以动物园老虎的无奈步伐和冷傲态度。它不知道自己在穗子的观察中活动,因此它自在至极;伸出前爪刨了刨地上一个花生,发现这事能解些闷,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攻击起花生来。穗子从没见过比它动作更矫健的活物,它细长的身体和四肢轻盈得简直就是个影子。

  穗子想,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起身,下床。黑影向后一闪,盯着这个人类幼崽,看她想干什么。她一步一步向它走去,把自己作为它的猎物那样,浑身都是放弃。在她离它只有两步时,它“刷”的一下弓起了背,四寸长的身躯形成一个完好的拱门。尾巴的毛全奓起来。六岁半的穗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敌意。这袖珍猛兽真的要猎获她似的咧开嘴。

  穗子一动也不动。让它相信她做它猎物的甘愿。

  它想,她再敢动一动,它就蹿起来给她两爪子,能把她撕成什么样就撕成什么样。但它身体的弦慢慢松了些,因为它看出来她是做好了打算给它撕的。

  穗子看它脊梁的拱形塌了下去,尾巴也细了不少。然后它转开脸,向旁边的椅子一跃,又向桌子一跃,最后在大床的架子上站住了。这时它便和穗子的高度相差不多了。

  穗子觉得它刚才的三级跳高不属于一只猫的动作,而属于鸟类,只是那对翅膀是不可视的。她想,拿曾见过的所有的猫和它相比,都只能算业余猫。她在碗柜里找到两块玉米面掺白面做成的馒头,然后把它揪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她并不唤它来吃,只把盘子搁在地上,便上床睡去了。早晨起来,盘子干净得像洗过一样。

  第二个月黑影偶尔会露露面了。太阳好的时候,它会在有太阳的窗台上打个盹。但只要穗子有进一步的亲和态度,它立刻会拱背收腹,两眼凶光,咧开嘴“呵”的一声。它不讨好谁,也不需要谁讨好它。

  外公觉得黑影靠不住,只要野猫来勾引它,它一定会再次落草。虽然它才只有两个月的年龄,在窗台上看外面树枝上落的麻雀时,琥珀大眼里已充满噬血的欲望。它对外公辛辛苦苦从垃圾箱里翻捡出来的鱼杂碎越来越没胃口,时常只凑上去闻闻,然后鄙夷地用鼻子对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懒洋洋钻到床下去了。

  外公说:“日你奶奶的,我还没有荤腥吃呢。”

  黑影一般在饿得两眼发黑,连一个乒乓球都拨拉不动的时候才会去吃那污糟糟的鱼肚杂。因为黑影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床下各个夹缝里,所以不久穗子就发现许多东西失而复得:外婆曾经织毛衣丢失的毛线团子,穗子三岁时拍过的两个花皮球,四岁时踢的一串彩色纽扣,五岁时玩的一个胶皮娃娃和玻璃弹珠,都被黑影一一从历史中发掘出来。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为它烹饪的猫饲料是在三个月后;它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猎获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说:“好家伙,这下人家要过猫年了,等于宰了一口猪!”

  这次出猎黑影不是毫无代价,大老鼠给了它一记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挂了彩。

  开始外公和穗子都以为那是老鼠的血。几天过后,黑影打盹时,两只绿头苍蝇在它身上起落,外公才发现那伤口。外公想难怪它这两天瞌睡多,原来是伤口感染的缘故。他抓住黑影四只爪子,让穗子往那伤口上涂碘酒。穗子心里发毛,因为那咬伤很深,原本没什么膘的黑影,骨头也白森森地露了出来。外公叫穗子把药往深处上,说老鼠的牙又尖又毒。而穗子手里的棉签刚碰到创面,黑影一个打挺,同时在紧抓它四肢的外公手上咬了一口。

  外公一下子把它抛出去,疼得又老了十岁似的,人也缩了些块头。他对着黑影消失的大床下面吼着:“去死去,小野东西,亏得你只有这点大,不然你还不吃了我?!”

  外公便拿了碘酒来涂自己的手。

  穗子问:“黑影会死吗?”

  外公说:“明天一定死——现在它就在发高烧,刚才我抓着它,它浑身抖。”

  穗子问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说哪家医院吃饱了撑的,给一只小野猫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说:上回她得重伤风,医生开了六支青霉素给她,她实在怕疼,打到第四针就没再打下去。所以医院注射处还欠着她两针青霉素的账。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属于一肚子鬼的那种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吓人。他这时却顾不上责骂她。一条猫命就要没了。他说:“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处打掉那两针才行,他们不会准许你把药取出来的。”

  穗子心想,活这样一把岁数真是白活了。她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就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射器和针管。回到家牢骚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他做好了注射准备,就叫穗子去对床下喊话。穗子软硬兼施,赌咒许愿都来了,黑影半点心也不动。

  等外公把大床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了锅奶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着一块“不准钓鱼”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木牌,天亮时让露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谁个稀罕这些毛毛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强硬,对外公说:“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稀罕!”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日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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