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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3)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声搁在地板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艳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干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稀里呼噜”地响,这一刻全静了,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痉挛的小黑野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色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胸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哪!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眬中她觉得她听见各种音色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时朝这房内嗥。她迷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桩子,猫不是肉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身汗毛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快回去睡觉”的手势,他觉得这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性难移”这句老话,企图去笼络一只小野兽,结果呢,险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毛巾洗干净,收了起来。外公说:“还留着它们干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毛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她是个无缘无故操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睡觉不踏实的女孩)。她睁大两个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远远地有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

  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根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根极细的筋络牵连在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蠕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惨白”。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作一团的黑影打了一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他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你以为出去做强盗自在,快活?——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紧闭上眼的刹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根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反动文人”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日子。它的第二种日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穴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渺。它的另一种日子一定丰富而充满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

  春节前穗子收到妈妈的信,说爸爸有四天假期,将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然而春节的肉类供应在一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每家两斤猪肉已经早早成了穗子双颊上的残红和头发的润泽。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块肉给穗子炖一小锅汤。到了第二个礼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只得从那时开始和穗子分享气味复杂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过望地把母亲的信念给外公听时,外公说:“好了,这个年大家喝西北风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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