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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十章)(20)



    2005年夏天,一支由美国大学生组成的教育访问团来到解放军陆军56野战医院曾经所在的小城。访问团六个人,带来一百多台电脑,准备捐给小城周围的中小学校。据说此地的这个小城的文盲按人口比例排名是全国最多的城市之一,学龄少年的退学率也最高。

    访问团多半是华侨子弟。其中一个叫劳伦斯·吴的年轻人在官方组织活动结束后,来到小城的主要街道上,看见一个街口之内开着八家美容美发店,三家网吧,两家录像放映馆,五六家洗脚房,十几家餐馆。他走进一家网吧打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个染着金发的男孩告诉他,“画廊”最好玩。他问画廊在哪里,都收藏了哪些艺术家的画。回答是隔两个门就有一家画廊,去看了就知道有多好玩了。姓吴的小伙子找到了“画廊”,却看见霓虹灯闪着“蒙娜丽莎发廊”几个字。按本地发音,“h”和“f”不分,“发廊”就是“画廊”。几个半裸的浓妆少女坐在“画廊”粉红色脏兮兮的灯光里嗑瓜子,劳伦斯·吴一下悟出学龄少年退了学都去了哪里。他跟美国休斯敦大学医科学院的父亲通了电话,脾气火爆:“他们就配当文盲!这个小城市太堕落了!简直就是索多玛和蛾摩拉!你还说它多么风景优美,民风淳朴!”

    父亲问他,是否去过那个19世纪的教堂,以及教堂附近的核桃池,池边的山坡。

    劳伦斯火气更大了,说他当然去了,但池边核桃树都砍伐了,为了造水上游乐园。池水又黑又臭,一片片白色长条远看不知道是什么,近看才知道是死鱼翻起的白肚皮。

    父亲又问他是否见到了野战医院三分所的万红阿姨。

    儿子回答说没见到,因为川滇藏交界的山区发生了地震,万红阿姨跟医疗队赶去了。还听说有个救灾的武警士兵被垮塌的房屋砸成了植物人,万红阿姨是主动请缨参加医疗队的。

    大洋彼岸,现在被人称为Doctor吴的人对儿子说:“那你就尽快回来吧。”

    不知怎么,Doctor吴为他一直爱着的万红感到一点快慰。又出现一个被判决为植物人的英雄能让她振作一阵了,哪怕几个月,几个礼拜,几天都好。要知道现在的英雄在任期很短,甚至英雄已成了过时概念,现在时尚的是带“超”字的,“超女”“超人”“超好”“超棒”。

    吴医生虽然在海外已经住了十多年,但每天都注视国内的时事和时尚。英雄是什么?识时务是英雄。万红,亲爱的丫头,你就是不识时务。吴医生突然悟到,难道不正是因为此,他此生对她的爱才如此不可愈合?

    当兵的第三年,我曾随团去铁道兵的筑路工地巡回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存在一支专门修铁道的部队。当时铁道兵完成了成昆铁路的修筑,正在修筑一些更加偏僻的支线。据说那都是全国最险峻而需付出生命代价最高的铁道建筑。我们听到这样的传说,铁轨下躺着的每一条枕木,都等于一个捐躯的铁道兵战士。和平年代的军人在铁道兵部队,经历的牺牲和伤残几乎等同于战争。那些铁路大多数在亚热带地区穿过,我们巡回演出的日子又是夏天,所以我们的演出(往往一天演两场)、生活,都在一种汗淋淋的疲惫中度过。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老铁”这个名称。“老铁”是铁道兵战士给他们自己的自豪而自嘲的称呼,也是其他兵种(比如野战军)给予他们的略带戏谑和轻蔑的称呼。山路狭窄,两辆军车相会时,一旦认出“老铁”的车号,人们会避让。因为大家知道“老铁”野,脾气冲,闹起来最不怕死。后来我多次乘坐成昆线列车,看见火车不是“飞”,就是“钻”;那些凌驾于两座峻岭之间的大桥犹如腾空的索道,车两边都是万丈深渊,而那些数十里长的隧道似乎扎进去就出不来。记得一场重要演出场地是露天的,舞台上的大幕一拉开,台下满坑满谷的光头,以及被日晒塑出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黝黑面孔,原来看似无人区的大山里,默默生活着、牺牲着那么多年轻的“老铁”。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后我自己也成为一名“老铁”。

    20世纪80年代初,我调任到北京铁道兵总部的创作组,成为兵部最年轻的一名专业创作员。我们每年都有硬性创作任务,就是必须书写自己部队(也就是铁道兵)的事迹。这项规定我们当时都很抵触,觉得会把文学创作变成好人好事的宣传。因为这项规定,我们必须每年下部队一次,在基层体验生活的时间不得少于一个月。跟我曾经在舞台上为“老铁”演出不同,此刻的我走到了舞台对面,跻身于老铁的群落。跟着施工连队多次下六百多级的台阶,来到隧道的作业面上,见证年轻的“老铁”们在和平年代每天经历战争,照样会牺牲和挂彩,舍己救人的事迹照样不时发生。虽然我对硬性规定反感,但我每次下部队都觉得有所斩获,心有所感,只是在当时不愿应景从命地把一些见闻写成好人好事报道。

    赴美留学期间,我想到了一个在野战医院当护士的女朋友告诉我的故事。她们野战医院曾经医护一些因公负伤的植物人士兵。我打长途电话向她询问植物人的护理技术,当她跟我讲到护士和植物人之间的微妙交流——那种近乎神交的感觉,听到这些,我心里亮了一下。就像纳博科夫坐在公园里,看见远处一个小姑娘穿着溜冰鞋从林荫道上蹒跚而来时所感到的“theinitialshiverofinspiration”(灵感的最初颤栗)。

    《护士万红》(《床畔》的原名)应该说是个爱情故事。是一名年轻的军队女护士和她护理的一个英雄铁道兵以及一个军医之间的奇特的爱情故事。

    这也是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女性心目中对英雄的衡量与定义非常能够体现时代和社会的定义。

    我少年从军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一生创作的选题。十三年的戎马生涯使得我了解士兵,同情他们,因而无意中积累了许多他们的故事。军人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这是我的幸运。当然《护士万红》并不是我采集来的一个故事,而是我在脱下军装二十多年后一直想表达的一种军人精神。军人精神的核心无疑是英雄主义。

    英雄主义的实现,需要集合种种积极的人格因素,比如忠诚、勇敢、自律、自我牺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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