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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月的这个下午,56野战医院全体官兵集合到篮球场上开大会。离篮球场五六米之遥,一池水从山边弯过来。那时池里还是水晶一般的水,而不是十多年后又绿又稠的浮游生物尸体熬成的粥。坐在篮球场上开大会的男女军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多年后水塘上会立起一座绿檐红柱的廊桥,柱子上贴满“KTV包间”“蒙娜丽莎发廊包你满意”之类的广告。
万红坐在帆布折叠凳上,左右前后都是脑科的战友。脑科坐在最后,一回头就能看见被当地人叫成海子的池水。池边上长了许多核桃树,一年年的风雨,核桃被打在了水里,核桃绿色的胞衣给泡黑了,泡烂了,脱落下来,一个个核桃白净地、圆润地沉在水底。
站起身走上讲台的人姓秦,是脑科的政治教导员。他说脑科接受英雄张谷雨是脑科全体医护人员的骄傲。秦教导员有一把京剧大花脸嗓门,和他那山民的矮小精瘦身材不相称。他说张谷雨同志虽然是个人事不省的植物人,但他的英雄精神将要衡定医院五百多医护人员的情操。
坐在万红前面的吴医生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她吃不透他微笑的意思。但她大致明白吴医生对秦教导员的政治诗意不以为然。
万红也以微笑作答。那只是个纯粹的微笑,缺乏含意,毫无潜语。一个截止往来的微笑。
万红和吴医生从认识到现在,他和她之间只有一答一对的微笑。吴医生的每一个微笑对万红都是一步接近,而万红的微笑一直停在原地。人们玩笑说,吴医生是全军区一把名刀,深深切入人们高尚或卑鄙的思想,切入下流或神圣的念头,切入阴暗或美好的记忆。对如此恭维式的打趣,吴医生都是用鼻子喷出一个笑。当喜爱他仰慕他的女护士们说:“哎呀吴医生,你穿了一只白袜子一只蓝袜子!”他也只是低头看看,也是用鼻子对自己打个哈哈。
但人们很快发现吴医生对万红的微笑是不同的。
这时吴医生被秦教导员叫到讲台上。在吴医生从一排排帆布折叠凳和膝盖之间迈腿时,秦教导员说:“我相信,啊,我们军区著名的‘吴一刀’会给英雄张谷雨最好的治疗!……”
吴医生扶了扶黑框眼镜,等待大家拍完巴掌。他没有秦教导员的那种会场语言,一开口就说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他嗓音秀气,对自己的显赫地位低调。他又说,对于壮烈倒下却没有牺牲的英雄,护理比治疗更重要,因而必须有一位特别护士主持张谷雨连长的特别护理。
突然,吴医生对着麦克风说:“愿意担任这位特别护士的,请举手。”
秦教导员没料到吴医生会来这一手。调来的四名护校毕业生,就是为了缩小竞争范围。因为公开竞争将十分残酷,每个人都把看护张谷雨连长看成自己政治上进的捷径。
会场四周的山峦层叠起伏,在四点钟的太阳里有的绿有的蓝,还有一些是黑色。山上自生自灭的树向坡下延伸,渐渐稀落。这里一年绿三季、红一季。红是盛夏,草木给太阳晒焦了。几百条草绿的臂膀竖了起来,臂膀下面一片70年代中国军人的面孔。
那种面孔十年后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间被世俗之外的某种东西所召唤的面孔。
吴医生要点将了。他看着绿色的手臂,嘴唇绷得又紧又薄。他说:“是要严格考核的哟。”
所有手臂像是给风吹得晃了晃。
吴医生把考核内容用三句话讲完:认识拉丁文药名的能力,“植物人”护理要则的熟悉程度,静脉注射的一针见血。三句话把一大片草绿的手臂伐倒了。剩下的就是前后到达56陆军野战医院的四个护校毕业生。
吴医生的治疗、护理计划公布出来;一个主要护士,三个辅护护士。主要特别护士还有一项考核:熟记药典,把拉丁文药名的药品功用、副作用、过敏反应等马上背出来。
剩下的四条草绿臂膀幼枝一般,三棵矮了矮,最终也倒下去。
这正是吴医生所要的。他要的就是公允的假象。私下里他已经和护校通过电话,知道除了万红,没一个人能够通过他的刁难考核。这样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万红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和她要做长期搭档,是没办法的事。有没有他追求她的意思?没有。
万红吃惊地看看周围,突然发现整个会场只有一条竖起的草绿手臂。那手臂是她自己的。她看看自己的白帆布凉鞋,里面伸出的十个脚趾被一层肉色丝袜网住。
吴医生说出万红的名字。这还是头一次他当众、当万红的面大声地叫出这名字。他第一回见万红是在脑科办公室。那是大前天,他端了午饭走进办公室,看见一个细细的嫩葫芦似的腰身伏在办公桌上。那腰身背朝着门,他只能猜想她在阅读什么。他从她的肩看过去,发现她读的是张谷雨的病例卷宗。他头一个想法便是:我那一笔字还过得去吧?
他走到她侧后的办公桌边坐下,吃着饭盒里的午餐。她却一点儿都不察觉。如果不是胡护士到办公室来占便宜打免费长途电话,她可能会对他继续忽略。胡护士粗枝大叶地给他俩作了介绍,然后对他俩说:“既然都认识了,你们俩出去深入发展吧。我要打电话给我儿子的爹啦。”
他对万红笑出一个邀请。她却只接受那笑,不接受那邀请,将卷宗插回病例架,自顾自走了。
吴医生给她甩在后面。一向对女性不好奇的他,对这个新来的护校优等生突然好奇起来。他心里冒出个不相干的想法:这是个真正的处女。
吴医生和其他男性医生差不多,以医学作借口间接地对女性过了一些瘾,所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那就是对女性的胃口或多或少地败坏。胃口是神秘感吊起来的,而吴医生对女性早就失去了神秘感。二十三岁时他在门诊实习,碰上女病号长得顺眼,他过问她的“初潮”,以及“月经周期”,甚至“房事频率”—在那个时期这些词还能带给他联想,因而在他看到对方因这些词而出现的一阵局促忸怩时,他便也就暗暗过了瘾。再接下去,当他不得不请她们宽衣解带,以便让他永远干净永远清凉的手去触碰她们肌肤时,神秘感被引入了一条歧途,并就在这歧途上稀里马虎地给满足了。后来他想,说“满足”不对,应该说“消灭”;他对女性的好奇心神秘感在一次次走入歧途时被消灭了。对他来说,女性不过就是那一点机关暗道,不去走都熟门熟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