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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十章)(21)



    弗洛伊德把人格分为三段:Id(本能),Ego(自我),Superego(超自我)。孩子向成人的成长,是本能向自我的进化,而普通人变成英雄,则是自我向超自我的飞跃。在我的少年时代,没有任何职业比当解放军更神圣和荣耀。因为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崇尚英雄同时意味着压抑和否认自我与本能,因为自我的重要体现之一就是自私。其实自私并非完全负面,它的积极功能就是对自身利益的保护。然而我们的时代,尤其在军队里,自私是绝对不被认可的。许多人一面把包子里的肉馅抠出来吃而把包子皮扔进泔水桶,一面“匿名”给贫困的战友家里寄钱;一面占小便宜偷用别人的洗衣粉、偷挤别人的牙膏,一面“匿名”帮助体残老人干活儿;一面随地吐痰、满口粗话,一面巴不得哪里出现个阶级敌人让他去搏斗一番。他们只想做英雄,而从未试图去做个合格的个人。也就是说,从本能一步跃进超自我,而把自我这个最重要的人格环节掠过去,从一个只有本能的只吃包子馅儿糟蹋包子皮的孩子,直接飞跃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成为解放全中国、全人类的董存瑞、黄继光。假如亿万人随地吐痰、满嘴粗话、你骂我打,或者为了争抢早一秒钟冲进车门挤进车门而不惜拳打脚踢,不惜把别人推下车去,只等时机一到便成为解放全人类的英雄,这会是多大的灾难!

    从我的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我们的国家和社会经历了巨大变革。人们被允许营造个人的幸福,个人的梦想和追求也被尊重,个人利益渐渐被正视,于是人们对建国以来尤其“文*”以来的英雄崇拜开始怀疑,随之也就对从古至今的英雄价值观开始怀疑。人们腻透了超自我的追求,被压抑和忽视的自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而苏醒过来,一直被羞于承认的本能和自我终于反弹了。这种反弹的力量是极大的,是报复性的,后果是不再崇拜甚至不再信赖几千年来有关英雄的价值观。为了减少集体的牺牲,舍身炸桥墩、挺身堵枪眼的董存瑞、黄继光渐渐失去了他们的光环,甚至被遗忘了。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研究生、博士生一度成为少女心目中的时代英雄。我们中华民族是最现实世俗的民族,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才能成为英雄。于是识时务者纷纷涌现:股票大神、私营企业家、网络公司老总、房地产开发商,直到超女、影星、歌星、球星。总是新英雄不断诞生,老的英雄渐渐褪色,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淡忘了古典的经典的英雄定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德,或者忠诚、勇敢、坚贞,抑或无私忘我。忠诚与勇敢,无私和忘我,也许是对于信仰的,也许是对于民族和众生的,也许是对于他人的甚至于仅仅是对于爱人亲人的。正如《辛德勒的名单》获奖时,主持人所说的“(辛德勒)那种超乎我们理解的善良”,使得辛德勒成为人道主义的英雄。不论人类怎样发展,这颗星球战胜那颗星球,辛德勒所代表的英雄价值观是永恒的,是应该被永远讴歌的。那为什么不能是董存瑞、黄继光、欧阳海之类的英雄呢?难道他们不也像辛德勒一样舍己救人?近年来我偶然在国内报纸上读到某民警为保护人民生命献身,某人奋起反抗歹徒使人群免遭牺牲的消息,这些消息只是在当天和以后几天被关注,但这样的英雄并不会使大多数人长久地纪念,更谈不上崇拜。人们不仅不崇拜,还会对舍己救人的英雄价值观玩世不恭地取笑。与此同时他们把崇拜给予超女们,给予歌星影星球星们,给予富豪和只有财富才能实现的顶级生活,包括豪宅和名车,香奈儿,迪奥,高富帅,白富美……

    我小说中的军队护士万红倾其半生坚守的,就是一个舍己救人的传统和经典意义的军人英雄。万红坚信被判决为植物人的英雄连长跟所有正常人一样活着,有感情感觉,也有思想,只不过是被困于植物人的躯壳之内,不能发出“活着”的信号。这是一部象征主义的小说,年轻女护士坚信英雄活着,象征她坚信英雄价值观的不死。流年似水,流过英雄床畔,各种有关英雄的价值观也似水流过。万红见证了英雄床畔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人们如何识时务,从对待英雄敬神般的崇拜到视其为人体废墟,万红却始终如一地敬爱、疼爱、怜爱、恋爱着这个英雄。她与丧失了表达能力的英雄之间的微妙沟通是她的证据,她几十年如一日地试图以她积累的证据说服人们:英雄的连长始终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有正常痛感,有冷暖知觉,能够儿女情长,能够为人慈父,仅仅因为他受了植物人的误判,仅仅因为他碍于表达局限而不能作为一个正常的人被接受和认知。万红并不否认应运而生的其他种种英雄价值观,但她永远不放弃以张连长为代表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价值观。因此,张连长是不是植物人,是不是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象征你信仰什么,信则灵。

    我在意大利旅行的时候,参观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塑,也看到了唐纳蒂洛的大卫雕塑。前者较之后者,就更具有英雄精神。十七岁的大卫有着略失比例的大头颅和手足,表明他还在成长中,因此他那种勇敢和不驯也就更加可贵,更值得一千多年后的米开朗琪罗把崇拜输入他的刻刀。米氏的大卫让我们深信这个少年干得出用抛石器挑战巨人的英雄之举。不管大卫王后来犯下怎样的过失,在他挑战公害保护他人的行为上,他完美地体现了英雄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又被米开朗琪罗以完美的艺术强调和加固,变成了人类永恒的英雄崇拜情结。我们瞻仰大卫雕塑,除了对米氏的艺术天才和技能的崇拜之外,还有对米氏通过大卫体现出的英雄精神的崇拜。

    其实多数英雄都是不识时务者。正如万红坚守的对象张连长一样,女护士在几十年的坚守过程中也使她自己成了英雄。因为她为她所信仰的英雄价值观牺牲了青春,牺牲了凡俗的幸福,完成了人格的最终飞跃。她坚信英雄有朝一日会醒来,象征她坚信人们内心对于英雄的敬爱会醒来。

    这部小说我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创作。第一次铺开稿纸,到最后完成,经过了三次颠覆性的重写。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是1994年,父亲第一次去美国探亲,我把要写这部小说的想法告诉了他。父亲认为,小说应该以两个人的主观视角来写,一是女护士的视角,一是被传统医学判决为植物人的张连长的视角,两个视角都是第一人称。那一稿的结果就是厚厚一堆稿纸,一个未完成的、不能自圆其说的小说。用两个人的叙事视角,读者会认为万红是个科学先知,有特异功能,从始至终知道英雄非植物,于是故事就像个童话,缺乏形而上的力量。那么写万红的坚信和坚守,力量就削弱了。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为信者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或无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信仰这项精神活动使人超越和升华。信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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