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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不靠(2)

 
  传这段话的人,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的说汪无奇是一位奇人,性情狷介古怪,连知县大人微服私访也不买账;有的说他不过一个小手艺人,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硬把津门的父母官得罪了,大祸临头了;有的则猜不透汪无奇到底是傻、是痴、是愚,还是真怪,有钱不赚,有官不靠,摸不透他到底是哪一号人。
 
  这事过后,文人圈子开始真的把他当回事了。
 
  有一个小文人叫孟解元,喜欢徽笔,常来一枝春。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孟解元领着一个中年人来串门。汪无奇不喜欢和生人交往,但因与孟解元熟识,不好谢绝,便让进屋来。来客说话带京腔,文雅和善,不叫人讨厌。孟解元说,这位来客是京城人,会画画,尤精泼墨山水。这人那天在孟解元家画了一下午,孟解元忽然想起应该请他到这儿来,给汪无奇画一幅,他想叫汪无奇见识一下京城的画艺。孟解元说:“反正他是京城人,天津这边只认得我,再没熟人。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这句话叫汪无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领他们去后院的书斋,铺纸研墨。京城来客一挽袖子,抓一支羊毫大笔,连水带墨挥上去,很快就浓浓淡淡,山重水复,满纸云烟。画得虽不算好,却勾起了汪无奇的画兴。画画的人来了画兴,刀枪都拦不住。
 
  他待来客画完,把画撤去,为自己铺上一张白宣。他用自造的鸡毫笔作画。鸡毛特别,有细有粗,有软有硬,毛上有油,水墨一抹,异趣横生,处处有意外,处处闪灵光。京城来客惊唿:“好一片墨荷,当世的石涛、八大山人!我头一次见用鸡毛扎笔作画,胜过凤羽啊!”
 
  从未有人见过汪无奇作画,孟解元也是头一次看,又惊奇又兴奋,连连叫好,像是在看戏。汪无奇被鼓动得画兴只增不减,浑身发热,脑袋冒汗。他脱掉长衫,一身单裤单褂,信手又画了一幅风竹。京城来客就势说:“用这鸡毫写字如何?怕不如画画好使吧。”汪无奇听了,二话没说,又铺一张纸,换一支两尺多长的粗杆鸡毫大笔,蘸了浓墨,写了八个大字:风生水起,逸兴真情。
 
  京城来客说:“这几个字——尤其这个‘真’字,放在今天这儿再好不过了!”
 
  汪无奇听了高兴至极,以为遇到知己。谁知这时,京城来客忽从怀中摸出一包死重的东西,递给汪无奇。汪无奇不知是啥意思,京城来客解释说:“这是三根金条,我买下您这两幅画和一幅字了。您给我盖上印章吧。”
 
  汪无奇更觉奇怪,心想你都没问我卖不卖,怎么就叫我盖印章?他说:“我是卖笔的,从来不卖字画。再说,你干吗给我这么多钱?”
 
  京城来客说:“您的字画明天会更值钱!老实跟您说,我是在京城琉璃厂开画店的,久闻大名,特意来拜访。今儿看到您作画,比听到的厉害。我来帮您卖画吧!您要信得过我,咱们六四分成,您六我四。但是有言在先,咱们成交之后,您的画和字只能叫我卖,不能再给旁人,送人字画也得我点头才行。我知道您不和天津这里的人交往,我们和这里的人也没来往。等您的画价在京城卖起来,我保您在天津称王!”京城来客说到这里,满脸堆笑,再没有刚才那股文雅劲了。
 
  孟解元在一旁说:“等您功成名就,我给您研墨!”
 
  谁料汪无奇听了,立时变了一个人。他非但没接过金条,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一脸怒气。他扭身把自己刚刚画的画、写的字抓起来,唰唰撕成碎片,又将京城来客的那幅泼墨山水塞给孟解元,不再说话,送客出门。那两个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仍然一脸惊愕与不解。
 
  从此,汪无奇再不与任何人交往。于三来过两趟,都叫他撅走。孟解元不敢再露面。但很多人不明白,天津卫是个赚钱的地方,汪无奇为何有钱不赚?卖笔不也是为了赚钱?何况那是赚小钱。这不是推走财神爷,扭身去讨饭吗?
 
  孟解元把他经历过的这件怪事到处去说,无人能解。有人骂汪无奇是傻蛋,有人骂他天生穷命,到头来穷死。
 
  汪无奇的街坊却说,他一如往常,忙时造笔卖笔,闲时耍耍笔墨。各人的快乐,只有自己明白。一次,汪无奇的老婆在邻家打牌,他去找老婆。别人问他会不会打牌,他说:“小时候会打,但只打一种牌——十三不靠。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还有东西南北中发白,哪张也不靠着哪张,他只会这一种,也只喜欢这一种,别的都不会。”他还说:“这种牌难打,不靠旁人,全要自摸,这才好玩!”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得,回家便用鸡毫笔写了“十三不靠”的横幅,挂在书斋迎面墙上,成了他的斋号。
 
  曾有人问他的不靠是哪十三个。他指指横幅左边,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写的边款:
 
  “吾所不靠乃权贵、名人、大户、混混、家产、亲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骗人、送字送画、卖字卖画以及拼命是也。”
 
  对于他,最要紧的还是最后三样。不靠送字送画,是不拿自己所爱换取好处;不靠卖字卖画,是不败坏自己的雅兴;不靠拼命,就是劳逸有度,知足常乐。
 
  这人活到一九二二年才去世。去世前七天,他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将至,把书斋中所有的字画,还有他用了一辈子的鸡毫笔一把火烧掉。


作品集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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