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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讲述者

温柔的讲述者
 
  我有意识地记得的第一张照片是我母亲的照片,拍摄于我出生之前。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好多细节都模煳了,只剩下些灰色的轮廓。照片上的光很柔和,有种雨雾蒙蒙的感觉,透窗而入的春日阳光营造出了这一室宁静的氛围。妈妈坐在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旁,收音机上有两个旋钮——一个用来调节音量,另一个用来搜索频道。这台收音机后来成了我的童年玩伴,我就是从那里获得了关于宇宙存在的最初认知。转动硬橡胶旋钮,我就可以轻轻地拨动天线的指针,找到好多个电台——伦敦、卢森堡或者巴黎的。不过有时候声音会消失,就好像布拉格和纽约之间、莫斯科和马德里之间的天线掉进了黑洞。这时候我就会颤抖。那时的我认为,是太阳系和其他星系在通过电台跟我说话,它们在那些刺啦刺啦的杂音中给我发来信息,可我不会解码。
 
  那时,我还是个几岁的小姑娘,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妈妈拨动旋钮的时候是在找我。她就像个敏锐的雷达,在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里搜索,想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从哪儿去到她的身边。从她的发型和穿着可以看出,照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拍的。她微微驼着背,望向镜头之外,仿佛看到一些看照片的人看不到的东西。那时,作为孩子的我觉得,她已超越了时间。照片上什么也没发生,拍摄到的只是状态,而非过程。照片上的女人有点忧伤,若有所思,又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我问过妈妈她为什么忧伤——我问过好多次,就为了听到同样的答案——妈妈说,她的忧伤在于,我还没有出生,她就已经想念我了。“可是我都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你又怎会想念我呢?”我问妈妈。“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想念你失去的人,也就是说,思念是由于失去。但这也可能反过来。”妈妈说,“如果你想念某人,说明他已经来了。”
 
  这些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波兰西部乡村的简短对话,我的妈妈和她小女儿的对话,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给予我支撑我一生的力量。它们使我的存在超越了凡俗的物质世界,超越了偶然,超越了因果联系,超越了概率定律。它们让我的存在超越时间的限制,流连于甜蜜的永恒之中。通过孩童的感官我明白,这世上存在着比我想象的更多的“我”。甚至于,如果我说“我不存在”,这句话里的第一个词也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也是最奇怪的词语。
 
  就这样,一个不信教的年轻女人,我的妈妈,给了我曾经被称为灵魂的东西——这世上最伟大的、温柔的讲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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