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原创文学 > 散文随笔 > 心情随笔 >

此心归处是我家

  1
 
  “乡愁”是全人类共通的情感,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主题,乡愁情结可谓江河滔滔汪洋无际,从《诗经》《楚辞》,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等诗词名句,这些都是镶嵌在中国人文化基因中的情愫,但传统的“乡愁”大多由于时间、空间的距离或特殊的人生际遇而产生,而现代中国人的乡愁则负载了更多复杂的因素,在鲁迅的《故乡》中,叙述者“我”千里归乡,在家乡感受到的不是久违的亲情,而是一个新知识分子在旧伦理秩序下乡村的“隔膜”,是变化了的“我”与不变的乡村的内在冲突,但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更复杂的是,我们面临的可能是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变化了的“我”与变化更加剧烈的乡村之间的情感矛盾:我们熟悉的乡村与乡土中国已经处于逐渐消失的过程中,那么我们的“乡愁”又该安放在何处呢?

此心归处是我家
 
  田野调查(Fieldwork),又称田野考察、田野工作,兴起于人类学领域,现已成为人文学科中被广泛使用的研究方法。本着田野调查式的求实精神,我的新作《哈达玛尔笔记》最生动的元素仍是人文。我写《野田荒冢梦里迢迢》《木尼乌拉那优美的牧场》《穆纳山下的枪声》《罂粟之祸》《叫魂》《一头多尾蛇》《辫子的记忆》《地痞贾二元》《父亲的春天》《一滴露珠》……我尤其热衷于展示那个久远年代里哈达玛尔乡村以及它辐射周边的生活画卷。我努力用文字恢复这个小地方的尊严,不贬低也不抬高它们的价值,只是体谅、挖掘并呈现出它们本来的价值。
 
  叶芝说过,乡野传说是一个国家最大的文化遗产。严格地讲,我真正开始关注故乡哈达玛尔(今哈达门村)并付诸实施田野调查,是从2009年1月开始的。那时我带领家人开始在父母亲早年留下的老旧的一片山地牧场上筹划、协调、栽植树木、绿化荒山,长达六年的劳动、奔波,乃至无以言说的艰苦付出,我们为家乡献上了一片绿荫。在此期间,我无数次地走访当地老者,我们一起吃饭说话聊天,对村里的姓氏成分、宗族关系、家庭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做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我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河流、桥梁、山川,乃至家族墓地,寻找往日的伙伴、长辈与已经逝去的亲人。当真正走进村庄,尤其是当我不以偶然的归乡者的距离观察,而以一个亲人的距离进入村庄时,才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我并不了解它。我感佩于先人们那不竭的创造力,他们的情感、语言、智慧是如此丰富、深刻,许多时候让我震惊不已,因为这些情感、语言、智慧来自于大地及大地的生活。当鲁迅看到,“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时,他看到的并不只是故乡的现实,而是由过去投射而来的“风景”,是每一个回到故乡的人都有的先验风景。《哈达玛尔笔记》是由回忆、祖居之地、先祖的经历、一代又一代先人以不屈的意志同命运抗争的一个多重的存在物。
 
  2
 
  在探寻故乡密码的一次次行动中,我记录下每一次的田野调查笔记,对于一些历史上解不开、缺乏论证的史实,我广泛地查阅核对史料,特别是对于乌拉特部落在1648年后由呼伦贝尔额尔古纳河流域举族迁徙至穆纳山(今乌拉山)南北,三个旗(西公旗、中公旗、东公旗)札萨克衙门全部设在哈达玛尔这一神秘之地长达一百一十七年的漫长历史,再就是我的祖辈在清朝嘉庆年间由陕西米脂“走西口”来哈达玛尔定居繁衍的历史,我反复做了比较深入的调查论证,我坚信历史最高的道德,就是追求真相。回到哈达玛尔,回到村庄,以一种整体的眼光,调查、分析、审视那些过往时代的人文历史,并努力展示出它独有的生活图景照进现实和当下,它的变与不变,它所经历的欢乐,所遭受的痛苦,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哈达玛尔的耕耘者,苍天下,厚土上,一代代先人凭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牛”精神,日复一日劳作,开拓千顷良田,不断扩张延展。
 
  我和哈达玛尔那些默默无闻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样,不怨天,不怨地,没什么大的奢求,但我们都知道怜惜和疼爱。我们怜惜如今风调雨顺、安泰自然的生活,疼爱每一个贴己的老人和孩子,珍重和尊重每一寸绿了又黄、黄了再绿的光阴。
 
  记得,有一次我回到父母的老院子里去清理和归置仓房。首先进入我的视线的是用散穗的高粱刮去高粱糜子上的壳,做成的笤把靠在墙角;一口箍着铁箍的大缸里装着尚未加工的黍子,四个用混凝土和砖石砌就的相对成正方形的粮仓装满了曾经使用过,耗费过父亲几乎一生心血的被他抚摸过千百次的农具……在这一大堆农具中,我竟找到了童年的美好和无限的感慨。铁锨、锄头、木叉、犁铧、篓、筢子及各式各样的农具承载了差不多农耕时代的全部历史,这些历史勒在父辈乃至先祖的肩头,沉重且冰冷!与簸箕、笸箩、桶、石磨、石碾、磙子、碌碡等碾出的农民的生活,贫瘠、坚硬。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曾经安放在这样的农具和生活用品中,让我尝够了苦涩但值得永远珍藏的滋味。
 
  3
 
  乡愁从来都是怀旧的,伤感的,沉重的,也是温暖的,情绪状态表现各异,但其情感倾向和美学特征,总体指向一个汉语词汇:美丽。乡愁是古已有之的,无论哪个民族,哪个地域,哪个时代,如果说,大地上的庄稼牧群供养了人们的身体,那么乡愁情绪滋养的是人们的精神情怀。乡愁最早获得学术命名时,多少显得有些沉重。早在17世纪,瑞士的一位医生在诊疗一些病患时,发现并总结了这一种病理特征,他将其界定为:乡愁。大意是,一个生病的人因为他并非身处故乡而感觉到的痛苦,或者是,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恐惧。确实,乡愁是一种带有高贵感的怀乡病。人在离开故乡后,不由自主怀恋故乡。因为故乡不仅有亲人,有熟悉的土地风物,更重要的是,故乡承载着自己最初的成长记忆,以现代西方哲学家乌纳穆诺的说法,记忆是一个人最主要的精神资源,这是确定自己是否存在的最重要的载体,记忆失去了,也就失去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哪怕这种记忆是苦难的,但也具有不可与他人交换的无上价值。至于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恐惧,更是一种生命失去依靠以后的震荡情绪。
 
  


作品集关于乡愁的文章 关于思乡的文章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