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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7)

  就如其说,则表法十干,纪当法十二支,岂帝纪反用地数,而王侯用天数乎?

  岁未及三,何以象闰?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责实,触处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诸家,多沿其说,或取阴阳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则并于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宁使续凫断鹤,要必象数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难合九章。近如邓氏《函史》之老阳少阳,《景岳全书》之八方八阵,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

  古人著书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艺之文,今具可识矣。盖有一定之名,与无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谟、贡、范之属是也;《帝典》、《皋陶谟》、《禹贡》、《洪范》,皆古经定名。

  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类,皆非定名。无定之名,《风》诗《雅》、《颂》之属是也。皆以章首二字为名。诸子传记之书,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之名,随文起例,不可胜举;其取辨甲乙,而无深意,则大略相同也。象数之书,不在其例。夫子没而微言绝,《论语》二十篇,固六艺之奥区矣;然《学而》、《为政》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标名,无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万章之徒所记,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诵法《论语》之书也。

  《梁惠王》与《公孙丑》之篇名,则亦章首字句,取以标名,岂有他哉?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而过求篇外之标题,则于义为凿也。师弟问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异哉?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乃当世之诸侯大夫,孔子道德为王者师,故取以名篇,与《公冶》、《雍也》诸篇,等于弟子之列尔;《孟子》篇名有《梁惠王》、《滕文公》,皆当世之诸侯,而与《万章》、《公孙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

  就如其说,则《论语》篇有《泰伯》,古圣贤也。《尧曰》,古圣帝也。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微子》,孔子祖也。《微子》名篇,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且诸侯之中,如齐桓、晋文,岂不贤于卫灵?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不应取此也。晏婴、蘧瑗,岂不贤于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为篇首,而顾去彼取此乎?孟子之于告子,盖卑之不足道矣。乃与公孙、万章,跻之同列,则无是非之心矣。执此义以说书,无怪后世著书,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会篇名,强为标榜,盖汉儒说经,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然汉儒所以为此,岂竟全无所见,而率然自伸其臆欤?余曰:此恐周末贱儒,已有开其端矣。著书之盛,莫甚于战国;以著书而取给为于禄之资,盖亦始于战国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夺,而《国策》多有为人上书,则文章重,而著书开假借之端矣。《五蠹》、《孤愤》之篇,秦王见之,至恨不与同生,则下以是于,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则矜榜起,而饰伪之风亦开。余览《汉。艺文志》,儒家者流,则有《魏文侯》与《平原君》书。读者不察,以谓战国诸侯公子,何以入于儒家?不知著书之人,自托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首;其书不传,后人误于标题之名,遂谓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时逐风会而著书者,岂有道德可为人师,而诸侯卿相,漫无择决,概焉相从而请业哉?必有无其事,而托于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

  如苏子之于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征也。然则贫贱而托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如此,遂谓圣贤道德之隆,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呜呼!此则囿于风气之所自也。

  假设问答以著书,于古有之乎?曰: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虚而实者,《屈赋》所称渔父、詹尹,本无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文而假者,楚太子与吴客,乌有先生与子虚也;有从质而假者,《公》、《谷》传经,设为问难,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词掞藻,率多诡托,知读者之不泥迹也。考质疑难,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则称或问,恐其以虚构之言,误后人也。近世著述之书,余不能无惑矣。理之易见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笔于书,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设问,则已迂矣;必欲设问,或托甲乙,抑称或问,皆可为也。必著人以实之,则何说也?且所托者,又必取同时相与周旋,而少有声望者也,否则不足以标榜也;至取其所著,而还诘问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诬乎?且问答之体,问者必浅,而答者必深;问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伪托于问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于著述,苟足显其义,而折是非之中,虽果有其人,犹将隐其姓名而存忠厚,况本无是说而强坐于人乎?诬人以取名,与动人以求利,问以异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于义有问答,是则在于文势则然,初不关于义有伏匿也;倘于此而犹须问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已文之起伏焉,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上官召之,适与某推官者同见。

  上官诘之,其人复吟诗以自解,而结语云问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惧无以自白,退而诘其何为见诬,答曰:非有他也,借君衔以叶韵尔。

  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固非义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

  孟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故引杨、墨之言,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尽其支裔也。盖以彼我不两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则《诗》、《书》六艺,皆为儒者所称述,故其历诋尧、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诸《难》之篇,多标儒者,以为习射之的焉。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较也。然而其文华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观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

  王充《论衡》,则效诸《难》之文而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学也,乃亦标儒者而诘难之;且其所诘,传记错杂,亦不尽出儒者也;强坐儒说,而为志射之的焉,王充与儒何仇乎?且其《问孔》、《刺孟》诸篇之辨难,以为儒说之非也,其文有似韩非矣。韩非绌儒,将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将亦何申乎?观其深斥韩推鹿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叙,辨别流俗传讹,欲正人心风俗,此则儒者之宗旨也。然则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韩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隽,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于其文,以为不斥儒,则文不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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