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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日(2)

 
  “我吗?对,我就要受审了。……我的美人儿,我已经编进坏人的队伍里去了。”
 
  “那么,为了什么事呢?”
 
  “不为什么,只是……这主要是个政治问题,”彼得·德米特利奇打个呵欠说。“左派和右派的斗争。我这个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者在一份公文里斗胆用了一个字眼,而那个字眼在我们的区调解法官库兹玛·格利果利耶维奇·沃斯特里亚科夫和符拉季米尔·巴甫洛维奇·符拉季米罗夫这一类圣洁的格莱斯顿①看来却带有侮辱性。”
 
  彼得·德米特利奇又打个呵欠,接着说:“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您尽可以用不赞成的态度评论太阳,评论月亮,爱评论什么就评论什么,可是求上帝保佑,千万别碰自由主义者!求上帝保佑,这种事干不得!自由主义者好比那些糟透了的干菌子,要是您无意间用手指头碰它一下,它就往您身上撒下一股灰尘的烟雾。”
 
  “您出了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场风波完全是由一件小到无可再小的小事引起的。有那么一位教员,是个僧侣家庭出身的讨厌家伙,他向沃斯特里亚科夫递了一份状子,控告饭铺老板,说那老板在公共场合用话语和行动侮辱他。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当时教员和饭铺老板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们两人的举动都一样恶劣。如果有过侮辱的话,无论如何也是彼此都有份的。沃斯特里亚科夫应该判他们犯了破坏治安罪,叫他们两人各出一笔罚金,把他们赶出法庭了事。然而我们这儿是怎么办事的呢?在我们这儿,最重要的并不是人,也不是事实,而是招牌和头衔。一位教员,不管是什么样的坏蛋,总归是对的,因为他是教员。饭铺老板可就永远有罪了,因为他是饭铺老板和盘剥取利的人。沃斯特里亚科夫判处饭铺老板坐牢,饭铺老板就上诉到会审法庭去。会审法庭庄严地批准了沃斯特里亚科夫的判决。我呢,坚持我个人的见解。……我有点冒火。……就是这么回事。”
 
  彼得·德米特利奇平心静气地讲着,现出满不在乎的讥诮态度。实际上,这件近在眼前就要受审的事害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那回他从倒霉的会审法庭回来,一直竭力瞒住家里人,不让他们知道他心头沉重,不满意自己。他是聪明人,因而不能不感到他表白见解的时候做得太过分了。他为了对自己和别人掩饰这种心情,不得不说多少谎话啊!有过多少不必要的谈话,发过多少回牢骚,对那件并不可笑的事发出过多少不诚恳的笑声啊!后来他知道他要受审,就忽然泄了气,心灰意懒,睡不好觉,比平时更多地站在窗前,用手指叩击窗上的玻璃。他不好意思对他妻子承认他心头沉重,这反而惹得她不痛快。……“听说您到波尔塔瓦省去了一趟?”柳包琪卡问。
 
  “是的,我去过一趟,”彼得·德米特利奇回答说。“前天我才从那儿回来。”
 
  “那儿大概挺好吧?”
 
  “挺好。简直好得很。应当对您说明一下,我到那儿去,正赶上割草的季节。在乌克兰,割草的季节正是最富于诗意的时光。在这儿,我们有大房子,有大花园,有许多人和烦琐的事,所以您不会注意到割草。在此地,一切事情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边呢,我的农庄上有五十俄亩草场,平平坦坦,象我的手掌一样。无论您站在哪个窗口,到处都可以看见割草的人。他们在草场上割草,在花园里割草,一个客人也没有,什么杂事也没有,因此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所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只有割草这件事。院子里和房间里弥漫着干草的气味,从日出到日落,镰刀的玎珰声不住地响。总之,乌克兰是个可爱的地方。信不信由您,每逢我在安着吊杆的水井旁边喝水,在犹太人的小酒店里喝淡而无味的白酒,每逢在安静的黄昏听到乌克兰的提琴和铃鼓的乐声,就会有一种迷人的想法诱惑我:索性就在我的农庄上长住下去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远远地躲开会审法庭、聪明的谈话、爱发议论的女人、长时间的宴会。……”彼得·德米特利奇没有说谎。他心头沉重,确实打算休息一下。他到波尔塔瓦省去纯粹是想避免看见自己的书房、仆人、熟人以及种种促使他想起他受伤的自尊心和他的错误的事物。
 
  柳包琪卡忽然跳起来,害怕地摇晃胳膊。
 
  “哎呀,蜜蜂,蜜蜂!”她尖叫道。“它蜇人!”
 
  “得了,它不会蜇您!”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的胆子多么小!”
 
  “不,不,不!”柳包琪卡叫道,回过头去从肩膀上看一眼蜜蜂,赶快往回走。
 
  彼得·德米特利奇跟着她走去,带着温情和忧郁的神态瞧她的后影。大概,他瞧着她,心里想着他的农庄,想着离群索居,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他甚至想:如果他的妻子就是这个姑娘,年轻,纯洁,生气勃勃,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熏染,也没有怀孕,那么在农庄里生活下去会多么温暖而舒服啊。……等到说话声和脚步声消失,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才从窝棚里走出来,往正房走去。她想哭。她已经由于嫉妒而十分恼恨她丈夫了。她心里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不满意自己,羞愧,人在羞愧的时候总是首先躲着亲近的人,却对外人吐露衷曲,她也明白柳包琪卡不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有那些在正房里喝咖啡的女人也都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总的说来,一切又都难于理解,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彼得·德米特利奇好象已经有一半不属于她了。……“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喃喃地说,极力要了解她的嫉妒和对丈夫的恼恨。“他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我要马上把话都对他说穿!”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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