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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日(3)

 
  她决定马上去找她的丈夫,对他和盘托出,说别的女人们喜欢他,而且他自己也极力招引她们喜欢,把她们的倾心看成天赐的甘霖,这太卑鄙了,简直卑鄙之至。他把按权利来说应当属于他妻子的东西献给外人,他把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瞒住妻子,却在随便哪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女人面前敞开胸怀,这是不公平和不正直的。他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有什么错处呢?最后,他那种做假早已惹得她厌烦:他经常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极力装得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跟他应有的面目不同。何必这样做假呢?莫非一个正派的人不妨做假?如果他做假,他就既侮辱了自己,又侮辱了对方,而且对他所说的那件事也不尊重。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在法庭上卖弄聪明,装模作样,或者只是为了惹恼她的叔叔,在宴会上谈论政府的特权,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法院,把自己,把那些听他讲话和瞧着他的人都看得一文也不值?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走到宽阔的林荫路上,极力装出一副神情,仿佛她刚才离席是为了要料理家务。男客们正在露台上喝蜜酒,吃草莓果,其中有个法院的侦讯官,是个上了岁数的胖子,好打趣,爱说俏皮话,这时候多半在讲有伤风化的故事,因为他一见女主人,就突然合拢两片肥嘴唇,瞪大眼睛,坐下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喜欢本县的文官们,她也不喜欢他们那些笨拙而拘谨的妻子。他们喜欢造谣,常常到这儿来做客,虽然心里恨她的丈夫,见着他却又向他献媚。如今他们在喝酒,他们吃饱了肚子却不打算离去,她觉得他们这样待着不走,简直使人厌倦到了难受的地步。可是她为了避免显得没有礼貌,就向侦讯官殷勤地微微一笑,还对他摇一下手指头。她穿过大厅和客厅,做出笑脸,装着她是去交代一件事,安排一件事的样子。“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人拦住我才好!”她想。然而她不得不在客厅里站住,出于礼貌听一个年轻人坐在钢琴旁边弹琴。她站了一忽儿,喝彩道:“太好了,太好了,乔治先生!”她又拍两下手,再往前走。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她的丈夫。他正坐在桌旁想心事。他的脸上现出严厉、沉思、惭愧的神色。这个人不再是在宴会上争论不已而且为客人们所熟悉的彼得·德米特利奇,却成了另外一个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惭愧,不满意自己,这副模样只有他妻子才见得到。他到书房来多半是为了取纸烟。
 
  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烟盒,里面装满纸烟。他的一只手伸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拿纸烟的时候怔住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由得怜惜他。事情很清楚:这个人在受苦,心情不安,也许在跟自己斗争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默默地走到桌子跟前,她想表示她已经不记得宴会上的争论,不再生气,就关上他的烟盒,把它放在她丈夫上衣的侧面口袋里。
 
  “该跟他说什么呢?”她想。“我要对他说,做假好比走进树林,越往里走就越难退出来。我要说,‘你热中于扮演你那虚伪的角色,已经扮演得过火了;你侮辱了那些本来喜爱你、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你去给他们赔个罪,嘲笑自己一番吧,那样你才会觉得轻松一点。要是你希望清静,打算离群索居,那我们就一块儿离开此地吧。’”彼得·德米特利奇一碰到他妻子的眼光,他的脸就突然现出方才在宴会上和在花园里的那种神情:满不在乎,微微带点讥讽。他打个呵欠,站起来。
 
  “现在五点多了,”他看一眼钟说。“要是客人们大发慈悲,十一点钟告辞,那我们也还有六个钟头要等哩。不用说,这可是件快活事!”
 
  他吹起口哨,迈开平素那种庄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走出房外去了。她听见他庄重地走着,穿过大厅,然后穿过客厅,不知为什么事庄重地笑了几声,对弹钢琴的年轻人说:“好极了!好极了!”不久他的脚步声就沉寂,大概他走进花园去了。
 
  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的感受已经不是嫉妒,也不是懊恼,而是真正痛恨他的脚步声、他那不诚恳的笑声、他的说话声了。她走到窗前,朝花园里望。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林荫路上走动。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打着榧子,脑袋微微往后仰着,庄重地往前走去,大摇大摆,看他的神态仿佛他很满意自己,满意这个宴会,满意他的消化能力,满意大自然似的。……林荫路上出现了两个矮小的中学生,他们是女地主契热甫斯卡雅的孩子,刚刚来到此地,另外有一个大学生,是他们的家庭教师,陪他们一块儿来的。他穿着白色上衣和很瘦的裤子。两个孩子和大学生走到彼得·德米特利奇面前,就站定下来,大概在祝贺他的命名日。他呢,潇洒地耸动肩膀,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脸蛋,随随便便向大学生伸出一只手,眼睛却没看他。大学生多半在称赞这儿的天气,拿它跟彼得堡的天气相比较,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大声说话,他的口气好象不是跟客人讲话,而是对民事执行吏或者证人发话似的:“什么?你们彼得堡的天气冷?可是我们这儿,老弟,却有清爽的空气和成果丰硕的土地。啊?什么?”
 
  然后,他一只手放进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打着榧子,举步往前走去。在他走进低矮的榛树林以前,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一直瞧着他的后脑壳,心里大惑不解。这个三十四岁的人是从哪儿学来这种将军般的庄重步态的?他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严厉的优美风度?他从哪儿学来了用这种上司般的颤动音调讲话?这些“什么”啦,“嗯,是氨啦,“老弟”啦,都是从哪儿来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新婚的头几个月她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常常坐车进城到会审法庭去。在会审法庭上,彼得·德米特利奇有时候代替她的教父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担任审判长。他一坐在审判长的圈椅上,穿着制服,胸前佩着链子,就完全变了样。威严的姿态,洪亮的嗓音,“什么”,“嗯,是氨,满不在乎的口气……凡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平时在家里常看到的他原有的那些合乎人情的特征,都化成了威严。在那把圈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彼得·德米特利奇,而是大家称之为审判长先生的另一个人了。大权在握的感觉,不容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他总是找机会摇铃,严厉地瞅着旁听的人,大声叫嚷。……有的时候,他忽然变得看不清,听不明,威严地皱起眉头,要求人家说话大声些,往桌子这边靠近些,试问他这种近视和耳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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