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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日

命名日
 
  一
 
  在命名日宴会上,人们吃过八道菜,谈过无数的话以后,过命名日的人的妻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起身走到花园里去了。必须不住地微笑和谈话的义务、餐具的玎珰声、仆人的手忙脚乱、各道菜中间的长久间歇、她为了对客人遮盖自己怀孕而穿上的紧身衣,都已经使她感到筋疲力尽。她有心走开,离那所房子远些,在阴凉的地方坐一阵,定下心来想想过两个月就要生下来的孩子。她已经养成习惯,每逢从宽广的林荫道往左拐弯,踏上狭窄的小径,那些思想就会来到她的心头。在这儿,在李树和樱桃树的浓荫下面,干枯的树枝常常搔她的肩膀和脖子,蜘蛛网粘到她脸上来,她的脑子里就会升起一个性别未定、脸容不明的小宝宝的形象,于是她开始觉得,亲切地搔她的脸和脖子的,并不是蜘蛛网,而是那个小宝宝;等到小径的尽头出现一道稀疏的篱笆,篱笆的另一边立着那些用陶土做顶的矮而宽的蜂箱,停滞不动的空气里开始发散出干草和蜂蜜的气味,人可以听到蜜蜂的柔和的嗡嗡声的时候,那个小宝宝就完全占据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的心。她往往走到用细树枝编成的窝棚旁边,在一条小长凳上坐下,开始思索。
 
  这一回她也走到小长凳那儿,坐下来,开始思索。然而在她的想象里涌现出来的却不是小宝宝,而是她刚刚离开的那些大人。她想到自己是女主人,竟丢下客人走开,不免心慌意乱;她还想起在宴会上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她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为陪审制度,为出版问题,为妇女教育问题发生争论;她丈夫争论,照例是想在客人们面前炫耀他的保守思想,不过主要的却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叔叔,偏要跟他闹别扭。她的叔叔呢,反驳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要挑毛病,为的是向出席这个宴会的人表明他尼古拉·尼古拉伊奇虽然已经五十九岁,却还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自由思想。
 
  至于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自己,她在宴会到了尾声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开始笨嘴笨舌地为妇女接受高等教育问题辩护,倒不是因为妇女受高等教育需要加以辩护,只是因为依她看来她的丈夫不公平,她有意气一气他罢了。客人们对这种争论感到厌倦,不过他们又都认为有必要插嘴,说上很多话,其实他们全都根本不关心什么陪审制度,什么妇女教育。
 
  ……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坐在篱笆的这一边,靠近窝棚的地方。太阳藏到云层里面去了,树木和空气现出下雨前那种阴郁的神态,不过天气仍然又热又闷。那些在圣彼得节前夕在各处树木下面割下的干草,还没有收集拢来,现出凄凉的样子,点缀着凋萎的花朵,冒出浓重的甜腻的气味。四下里静悄悄的。篱笆的那一边有些蜜蜂在单调地嗡嗡叫。……突然间,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顺着小径走到养蜂场这边来了。
 
  “天真闷热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觉得怎么样,会不会下雨?”
 
  “会下雨的,我的美人儿,不过要到夜里才会下,”一个很耳熟的男人声音懒洋洋地回答说。“会下一场大雨哩。”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思量,要是她赶紧躲到窝棚里去,人家就不会发现她,照直走过去,她也就不必讲话,不必勉强做出笑脸了。她提起连衣裙,弯下腰,钻进那个窝棚。可是马上就有一股又热又闷象蒸汽般的空气直扑到她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要不是这儿闷热,要不是黑麦、茴香、细树枝的浓重气味弄得人透不出气来,那么这儿,在草顶底下,在黑暗里,倒很可以躲开客人,想一想她的小宝宝。这儿又舒服又安静。
 
  “这个地方多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吧,彼得·德米特利奇。”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始从两根干枝的缝隙里往外看。
 
  她瞧见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客人柳包琪卡·谢列尔,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不久以前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彼得·德米特利奇把帽子推到后脑壳上,懒洋洋,没精神,因为他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他在篱笆旁边摇摇摆摆地走着,用脚把干草拨成一堆。柳包琪卡呢,热得脸色绯红,象往常那样漂亮,站在那儿,倒背着手,瞅着他魁梧漂亮的身体的懒散动作。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知道女人们喜欢她的丈夫,她不喜欢看见他跟她们待在一块儿。彼得·德米特利奇用脚把干草拨在一块儿,好跟柳包琪卡坐在草堆上闲谈一阵,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至于漂亮的柳包琪卡温柔地瞧着他,那也不奇怪,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仍旧恼恨她的丈夫。她想到她马上可以偷听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又怕又喜。
 
  “您坐下,迷人的姑娘,”彼得·德米特利奇在干草上坐下,伸个懒腰说。“这样挺好。哦,您给我讲点什么吧。”
 
  “谁高兴讲!我一讲不要紧,您可就睡着了。”
 
  “我睡着?皇天在上!有这样一对俏眼睛瞧着我,我还睡得着吗?”
 
  她丈夫的这些话,他在客人面前半躺半坐,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的神态,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他已经被女人们宠坏,知道她们喜欢他,所以每逢跟她们周旋,他惯于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讲话,而且据大家说,这种口气跟他倒很相配呢。
 
  他对待柳包琪卡也跟对待别的女人一样。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还是有醋意了。
 
  “劳驾,您告诉我,”柳包琪卡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人家讲您被人控告,就要受审了,这是真的吗?”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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