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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是书的饥民(2)

 
我的藏书,并无严格的系统,有些即兴或随意,但脉络和重点还是有的:英国新闻史、BBC、英国媒体管制、新闻机构史、记者史、媒体指南手册,这些领域我收藏了些好书;传记,特別是新闻、媒体、学术及文化界的领袖;最喜欢的还是收藏的笑话集、幽默和漫画。这么多年,它们对我的心智与精神健康颇为重要。
 
低落时、冬季阴郁时,一则幽默,如同一缕温润阳光,安抚心田。我淘得的幽默书,遍及诸多国家与民族。我曾迷上犹太族的幽默,从中发现了自嘲的残酷与庄严。有一阵子,我读英格兰人编选的爱尔兰笑话,再读爱尔兰人编的英格兰笑话,终于悟出偏见与敌意在幽默面前是如此无趣,不堪一击。最快活的一刻,是读幽默书时。不过,再好的幽默,并非全球通行,特别是黑色幽默。这方面,我有惨痛教训。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只有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鬼话,听不得的。
 
公元前1600年之前的古埃及笑话公元前1600年之前的古埃及笑话
一个城市,若没有好的旧书店,就很难进入伟大之列。旧书店是文明的暗码,不起眼,隐在背景中。旧书店是两情相悦,卖书的与买书的。
 
依我看,一个地道的淘书人需要以下特质:
 
一、高度自律与死心眼。对邻近的旧书店、慈善店定期明查暗访,一周或半月一次;
 
二、体质优良,有耐力。淘书是体力活,特别是对腿力和颈椎的压力。每次淘书,短则一小时,长则半天。找书时,须目光炯炯,精神专注,上下左右四顾。书架上的书多为直立,书名得歪着头方能看清。时间久了,对脖子是一大考验。我一般用它来做健脖操,一举两得;
 
三、须有探宝与竞争意识。淘书就是探宝。淘得越好、越便宜,越有成就感。在莱斯特大学读书时,我的主要竞争对手是冯建三学长,台湾知名学者,现任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资深教授。我们时常趁对方不备,暗访当地旧书店,掳走新到的好书,而后借机向对方炫耀战利品,尤其是以白菜价觅得漏网的好书时,更是得意,以察看对方的嫉妒、失望表情为乐。建三比我早完成博士,回了台北。淘书时,对手退场,竞争不再。我虽身心放松很多,但也少了乐趣。
 
算上慈善机构,伦敦足有几百家旧书店,面目不一。有的满目书尘,有的必须踩着高高的木梯,顶着天花板,在书架上找书。在伦敦逛过的旧书店实在不少。读过海莲·汉芙(Helene Hanff)的《查令十字街84号》(84,Charing Cross Road),那就是伦敦旧书店的味道。汉芙住在纽约,想越洋找有关英国文学的绝版书,伦敦古书商法兰克·多尔(Frank Doel)成了她的救星。这本书是他们之间数十年的书信录。
 
多尔的书店Marks & Co 就座落在查令十字街84号。这本传世之作还被改编成了电影经典。安东尼·霍普金斯出演书商。我见过的英国旧书商,印象中,他们多半清瘦(别问为什么,只是小样本统计而已)。书店的门,吱呀一开,门铃就叮咚响了,书商或者伙计多半在忙活着整理书、标价、上架。老书店,多半偏暗,很少明晃晃的。老书得配上古旧的光线,才对味。他们神色客气,并不过度热情,礼貌中带矜持,问一句能帮你什么,不没话找话。如果你想清静地独自翻书,他就隐身,像英国大家族的管家,隐入背景,有需时他才现身。不同的是,一个伺人,一个伺书。
 
《查令十字街84号》电影版,安东尼·霍普金斯出演书商法兰克·多尔(站立者)《查令十字街84号》电影版,安东尼·霍普金斯出演书商法兰克·多尔(站立者)
这三年,每年寒假我都到美国南部休斯敦小住。休城以航天、医学和能源业闻名。我有个习惯,每到一城,至少寻访一家当地旧书店。系友贺红扬在休城定居20多年,为我找到一家叫Kaboom的旧书店。
 
作为旧书店,Kaboom应算作是大号的,整整两大间,足有两、三百平米,店内共有八万多册书,排成队,长达5英里。书商叫约翰,60开外了,高大,嗓音厚重,是个美男子。他跟我说过书店的来历:自小是个书虫,结婚时个人藏书已可观,新婚太太抱怨家里小放不下这么多书,最终约翰舍身护书,决定自己开一家旧书店。书店的第一批生意就是他的几千册藏书。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老板约翰总在。他是一人团队,加上邻居的一只老猫,每天中午准时报到午餐。这个寒假,我仍在休斯敦小住。去他店里看他、买书,已成一年一度的仪式。我问他生意如何。他说还行,每年书的周转率保持在15%左右。我算了算,八万多册书,一年要销掉一万两千册书。我问,书商里,他属于哪个物种?他说,旧书商有两类:一类,希望他的书尽快流转,快卖出去,再补充新的书源。他是这类,对书没有占有欲,把书店整理得妥贴,编目清晰,方便读书人找书。另一类书商,爱书如命,潜意识里怕他的书卖出去。这类旧书店一般杂乱,满地都堆着书,顾客几乎找不到想要的书。这类书商很享受顾客求助的眼神。对你遍寻不得的书,他可以变魔术般地从某个书堆里唰地抽出,送到惊喜的你跟前。这类书商,可能生活优渥,只是养着旧书店,享受这种指点江山的优越感,一种掌控知识的权力感。
 
约翰的书店,有不少规矩,善待读书人,但对进书店闲逛、嘈杂吵闹的就不待见。每次请他找书,他从不用电脑检索,全在脑子里藏着。若他记得有存货,他就直奔某书架、某几排,命中率极高。如果没有,他就直接告诉你。每次我去,都至少待上半天,买走一堆书。从这个书梯到那个书梯,我先初选,再精选,最后再终审。他让我把拣剩的书放在地上,他会自己上架,放回去。若书缺货,他会记下,帮你找。我明知他的书有点贵,eBay和亚马逊上常常更便宜,还是愿意去那里。都不光顾,旧书店很快就死了。听约翰说,美国各地的旧书店一直在萎缩,好像全美旧书店协会有统计。经济学常常解释不了情感需求与物理接触的价值与价格。在我的城市量表里,旧书店是个关键指数,几乎与剧场、博物馆、图书馆同等重要。灯火暗淡的旧书店,恰是一个城市的光亮、温情和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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