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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什么地方,你就是什么人(2)

 
用玻璃做主要建筑材料,历史上已有先例。19世纪50年代,伦敦为举办首届世博会,就在海德公园修建了玻璃主展馆,也就是著名的水晶宫。虽然当时惊艳全球,但因受限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工艺水平,大厅密集的铸铁网格结构仍然给人牢笼般的印象。直到一战爆发那年,比利时人富尔高尔发明制造大块平板玻璃的工艺,这一切才有了物质上的可能。
 
在芝加哥,密斯找到了为实现乌托邦效果买单的人。甲方伊迪斯·范沃斯是当地的名医,除了财务自由,还有可观的艺术修养,因为要建一处郊外的周末度假屋,请到了密斯大师。文化消费有个特征就是姿态性,是自身德行和地位的宣示。这种事嘛,可以说是装逼,也可以说形象管理,全看你的立场。这栋林地中的建筑,房屋四壁全部都是落地玻璃,墙体与门窗透明地融合,方形主体则由四对竖立的工字钢柱支承,悬离土表地面,经由两段宽缓的步阶出入上下,其间还有一片同样白色的平台作为过度。
 
独栋,独间,元素缩减到近乎空无,再借由室外的草木烟云填补,成为充满风景的房间。少于是成为多的前提,因为最大限度删除了窒碍。然而少到最后,这也仍是一个居住空间,从衣橱、灶间、壁炉、卧寝区到卫浴室,每一个细节都是结构性挑战。除了“少即是多”,密斯还说过“上帝在细节中”。整栋房子的架高处理,也并非出于改善视野的考虑,至少不完全是。因为选址靠近福克斯河,为避免汛期水面漫过河岸,这是必要的防护措施。
 
然而它还不够高。随着芝加哥地区不断开发,周边环境的变化也很快超出建筑师的预想。此后几次河水泛滥,都曾导致范沃斯别墅被淹。加之玻璃隔热性差的天然局限,缺少纱窗导致的蚊虫滋扰,以及造价超标等问题,最终导致业主与设计师对簿公堂。此外也有传言,这起诉讼背后,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其中涉及到密斯与女业主可能的浪漫纠葛。总之这不是个老实人,要是活在“米兔”时代,肯定一屁股屎。
 
很多现代建筑名作,都有用户体验不佳的困扰。作为先行者的设计师们更多执着于理念。这就像T型台展示发布的时装新概念,基本不适合穿到大街上去嘚瑟。然而不管怎么说,范沃斯住宅还以早已经典的身份垂名史册,效法者中不乏菲利普·约翰逊这样的业内大咖。范沃斯住宅还在酝酿期间,密斯曾向约翰逊吐露过自己的构思。后者听后大泼冷水,说这样的房子不具备可居住性。
 
可没过几年,约翰逊就按这个思路,建起一座全玻璃住宅,供自己居住会客。更有甚者,这座玻璃屋的完工,要比范沃斯住宅提早了两年。好在他公开表明密斯的影响,以及对大师的致敬之意(室内的多张巴塞罗纳椅,足以证明其诚意)。但这已经损害了二人的私交,只是密斯赴美前后,约翰逊极尽地主之谊,更有知遇之恩,所以矛盾并未公开化。从事创意职业的,都怕外界产生自己效法别人的错觉。其实是他想多了。
 
相信多数去过康州迦南镇约翰逊玻璃屋的人,都不会产生如此印象。除了没有悬空处理,室内封闭空间更少,它更缺少范沃斯住宅那种宣言式的高冷孤绝,少就是绝对的少,绝无调和余地。而约翰逊则添加了许多零七八碎,“断舍离”成了杂货铺。玻璃屋会客区供放着一张法国画家普桑的《弗基翁下葬》——这幅牧歌式的古典风景画,还有另一个版本收藏在卢浮宫——画面中的丘峦草木,曲线走势恰好和室外景观重叠应和。这种穿越虚构与现实的自相似性,似乎暗示主人趣味中妥协的一面。
 
康州迦南镇约翰逊玻璃屋康州迦南镇约翰逊玻璃屋
或许因为设计师本身就是用户,考虑范围不会仅仅限于形式和理念。除了需要增建画廊,摆放多年来的现代艺术收藏,也少不了展示雕塑作品的场地,还有接待来宾的客房。这些来访者多为纽约各路精英。此间主人是一个在红尘中感受潮流走向的人。陆续新建的部分对于玻璃的使用渐趋克制,取而代之的是历史元素,浓重的色彩,以及新派明星建筑师们常用的非常规造型。
 
乌托邦式风格戒律,落实到任何具体语境,常会方凿圆纳,格格不入。建筑的社会关怀,一旦脱离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大陆,成为四处推广的国际风格,也难免成为精英阶级的文化噱头。这是由它的昂贵程度决定的。更何况对于寻常百姓,红红绿绿的小坐垫儿、花狸狐哨的装饰布、传说人物的图像,才构成他们的精神家园。少究竟是多,还是乏味?这还真是个问题。
 
当年说出“少即乏味”的文丘里,曾致力于探讨建筑的复杂及矛盾性。而玻璃这种材料,恰好就是这些特性的载体。它的透明质地经常带有欺骗性。貌似诚恳,却总在制造光影的障眼法,同时完成看与被看。它许诺平等,允许公然旁观,却永远看不出门开在哪面墙上。也有人对玻璃建材的私密性提出疑问,而这就看你拥有的排他性空间有多大,或是你的居室是否被悬挑到足够高度。
 
居住在透明住宅的高昂成本,不论直接间接,意味着这是一种身份标志。你住什么地方,你就是什么人,至少在经济意义上。从布鲁克林那些时髦的合作公寓,到成都麓湖·黑鈺岛,莫不如此。虽说这种工业化设计的历史初衷,至今没有失去不断回顾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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