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上也会有惊险场面。信不信由你。(4)
时间:2018-04-12 作者:刘心武 点击:次
心里翻腾著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著卢宝桑,他的拳 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 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著这样一个路喜纯, 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 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掌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 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在座的每一个 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 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 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 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 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象话!」薛大娘揉著胸口呼应说:「宝桑,你 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著卢宝桑说:
「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 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 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 人儿了,乾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 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 人就走人!」随著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 一点,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 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 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 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 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乾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 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 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 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著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 闷声闷气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著心里所能想出的 最温存的话语,劝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著 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 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 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 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 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 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 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 地 「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 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 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 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 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 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 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 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 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 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 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 边去忍气吞声,小夥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 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 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 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 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 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 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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