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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爱:一种新的农村自杀现象

最后的爱:一种新的农村自杀现象

立了春,母亲就已经70岁,父亲也69岁了。每次去看望他们,聊得最多的问题,大多是死亡。春节也不例外,团圆的时刻,或许更容易想起那些缺席的人。
 
其实,按照老家的习俗,春节有一半是和死亡相关的,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去上坟。这些年,田里开始出现一些孤零零的坟头。自从新世纪政府取消农业税,种田变得有利可图。农民开始对田地斤斤计较,很多人的“祖坟”,都不在自家田里,想进祖坟就很难了。
 
前几年,村里一位叔叔在秋天来到自家祖坟。庄稼刚收割完毕,田野里黄黄的。这不是一个上坟的日子,但他仍在父母的坟边徘徊良久。很有可能,也大致盘算了属于自己的方位,他有把握在死后能够埋在这里,因为这块土地虽然属于邻村,主人却正好是自己亲戚。
 
他是村里的一个能人,种田的第一把好手。两个儿子和我年龄相仿,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在进城打工潮出现之前,叔叔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谁家的农具有点问题,都会找他帮忙。两个儿子长大,和别的青年一起到城里打工,叔叔帮助他们建好了房子。他尽力想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到完全的平等,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和老伴一起住。
 
他在村外到自留地边搭建了一栋小房子,倒也清净。有一年冬天,他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觉,虽然发现、抢救还算及时,但还是落下偏瘫的后遗症。他很顽强,坚持走路,但是始终没有恢复到病前的状态。
 
他最终选择了上吊。他自杀前的那个春节,我正好回老家过年,和他聊了几句。他说话还不利索,更多是微笑着向我致意,我能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一丝不甘和忧伤。我猜,他肯定是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病后的状态。他是很多年来第一个选择上吊的人,其他人都选择喝农药。
 
我家隔壁的小婶,就是喝的农药。她老公(我称为小叔)是村里的木匠,也是唯一会拉二胡的人。夏天的夜晚,在邻居们的鼓励下,他会拉几首曲子。几年前,小叔得了胃癌,去城市的大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回来后人变得非常瘦。他几乎每天都到我家坐上几分钟。根本吃不进去饭,他说,去做这个手术真是浪费。
 
小叔又活了两年。他去世后,小婶就和儿子一起生活。等儿子出去打工后,她就是长期一个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也得了“癌症”。据我母亲说,小婶的自杀,是疼痛实在难以忍受了,她甚至自己悄悄挤破了腋下的肿块。那天,村里有人买了杏,小婶尝了一颗,很甜。她去镇上买了几个,回来感叹太贵了。到下午,她就喝下了足量的农药。孩子在整理她的东西时,发现床榻下藏着一千多块现金。小叔死后,她一直很节俭,她知道,钱始终是一个问题。
 
父母所讲的自杀故事中,最让我震惊的是另一位邻居。他和我父亲同岁,有三个儿子,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妻子去世得很早,他独自带大了三个儿子。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家几乎是全村最穷的,三个男孩子吃饭,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是,三个儿子最终都高高大大,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了媳妇。
 
老三外出打工了,他就住在老三家,但是吃饭却要到后院的老二家里。有一天中午,老二惊慌慌地跑到我家,问我父母有没有看到他老爹。我母亲记得,“你爹刚才到河南边老房子那里了。”那栋草房子摇摇欲坠,用来堆放柴草。老二就到了河南边,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老爹平躺在地上,旁边是农药瓶。老二吓得当场哭了起来。
 
母亲说:“他到老房子去喝药,是怕吓着孩子。”
 
我问:“他也是得了癌症吗?”
 
“哪里是癌症。他消化不好,去镇上拍片子。医生说很严重,他怀疑是癌症,连药都没有开。”父亲在旁边补充。
 
这三个自杀的人,都和我家关系不错。母亲讲起这些事的时候,非常平静。用她的话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该怎么收场。
 
 
他们的家庭,都还算得上和睦,在村里,也不算特别贫穷。他们都得了重病,或者自认为患上了致命的疾病。这是他们自杀的主要原因,既然病是治不好的,又何必拖累自己的儿女,何必浪费医疗费?他们的孩子,都和村里别的人一样,在城市打工,看上去日子越过越好,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好就是证明。
 
北大教授吴飞前些年曾在华北地区做过有关农民自杀的调查。上世纪90年代,华北农民自杀率惊人。剧毒农药的普及,让自杀变得非常容易。吴飞发现,很多自杀都因为极小的家庭矛盾,而农村妇女更容易自杀,因为她们的生活更加绝望。但是,进入新世纪后,农村自杀率有显著下降趋势,这很有可能得益于农业税取消后农民生存状况的普遍改善。
 
母亲向我讲述的这三起自杀,却都发生在新世纪。这是一种新的自杀倾向:当一个老年(60岁以上)农民患上重病,既没有治好病的希望,也没有治病的钱,他们更不愿意拖累子女,自杀就成为一个合理的选择。母亲讲述这些自杀故事的时候,甚至都流露出赞赏的态度,这让我感到害怕。
 
小时候在农村居住,从来没见过自杀的老人。最有可能自杀的是年轻妇女,她们孩子往往很小,要面对和婆婆相处的难题,还有生活的种种绝望。但是,这些自杀往往会受到谴责。一个自杀的年轻妇女,没有资格葬在祖坟。她被认为有很大的冤屈,变成鬼的话,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出来吓人。谁家的媳妇自杀了,全家人都会面对村里无声的道德责难,很难抬起头来。
 
和自杀相比,周围人对自杀态度的变化更让人心惊。我母亲那种赞赏的态度,目前已经是村里的主流。自杀的大多是老人,他们为孩子省下了看病的钱,孩子们当然也会为他们办一场像样的葬礼。自杀者的葬礼,和那些自然死亡的人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观念的巨变:在人们心目中,自杀已经是一种正常的死亡。我没有和自杀者的子女交流过这个问题,有长辈自杀,他们内心中想必有巨大的不安,但是周围的人们确实不会责怪他们,反而过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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